小虫怪蝶 第15节
晏鹤京让银刀到左手边来扇风,姚蝶玉是从苏州回来后看到张氏父子溺毙女婴之举,那么前面应当就写了苏州之事,从左边来扇,只需扇翻个两三页。
换了芭蕉扇后,册子受风后很快翻动了几页,每一翻页,银刀都知趣停顿片刻,等晏鹤京下令再发力扇动。
晏鹤京囫囵吞枣看过随笔内容,恻然神伤,沉默后开口:“扇。”
银刀咬住牙关再扇翻一页。
“继续。”晏鹤京眼皮一抬一垂瞧毕,声线微凉。
看来今日自己是不好过了,银刀深吸一口气后,扇出一阵猛烈的风,册子哗啦啦响了好一阵,晏鹤京也因风的侵扰打了两个喷嚏。
银刀的费尽心思并不能让晏鹤京高兴起来,在看过新的随笔后,他的脸上像是笼罩着一层阴霾,随时都要掀起狂风下起暴雨了。
银刀的余光向册子上瞄了一眼,看完以后心里长叹一声气。
姚蝶玉写了许多苏州之事,写的都是与吃食有关的事,店铺的名字和位置写的一清二楚,什么店铺里有什么好吃的,价格多少都写上去了,就是只字不提人,银刀忽然觉得自家公子有些可怜,那些时日,他每日打扮得清爽干净去诈熟,然而还不如一块糕点有吸引力,也不怪他的脸色越来越黑了。
“公子,该去府衙了。”担心晏鹤京会因此事而病,银刀昧着惺惺使糊涂,转了话题,“公子今日不是要升堂吗?”
“不急,人还没来。”晏鹤京不以为意。
晏鹤京说的人,银刀不知道是谁:“公子在等人吗?”
“算是吧。”晏鹤京的指尖轻点了几下案面,又说,“到右边来,继续扇。”
晏鹤京在前面找不到自己想看的东西,主意打到了后面的内容了。
他就不信这么厚的册子上,与他有关的只有那个鸟官!
姚蝶玉在这一年里颇有文采,颇有闲暇,什么事儿都要往里头写,有些事情还要重复着写,比如死了几只蚕,如何死的,每个月都会写一次,不过一年,就写了近百页的东西,银刀看着那厚厚的册子,还没动手就觉得手腕发酸了,他暗暗设个计策,道:“公子要不翻到鸟官那儿?我想鸟官那里的前后,才有公子想看的东西吧。”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晏鹤京声音略哑,手指动动,翻到了写有鸟官的那一页上,“扇吧。”
晏鹤京心情不美,银刀乖乖闭上嘴扇风,这时出力不出声才是聪明人。
可他再聪明,也没能想到姚蝶玉自始至终就没把晏鹤京放在眼里,鸟官之前,写的是家里的琐事,以及人家夫妻之间的日常,而鸟官之后,不知是为何搁了笔,什么东西也没写了。
还真的什么都没写啊。
晏鹤京看到后面空白的页面,郁闷不已,冷笑不住,微微皱起的眉头,让人如沐凉露,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银刀摸着发酸的手腕,鞠躬屏气,肃然非常,酝酿好言语安慰:“公子,这没准是姚娘子的苦肉计。”
“做这个苦肉计不动我之怜,反而激我之怒?那也是有趣了。”说出这话的时候,晏鹤京自己都笑了。
这姚蝶玉有惊人的美貌,更有气人的本事,这几日受的气,他都可以写成一本冤屈录了。
笑完,低声说一句美人犹可恕,于是怒气消去一半。
俗话说的好,艳色能迷铁汉,若是以前,晏鹤京狠下手段来,早将那良善人家拆得烟飞星散,银刀张张嘴,还想说几句安慰的话时,薛解元的身影蓦然闯入视线了。
薛解元有几分着忙,不期走忙了,脚踝崴了一下,好一会儿才站定:“大、大人,那个佃主我带回来了。”
“招了吗?”听了薛解元的话,晏鹤京变了颜色,神情慢慢地清醒过来。
“一直喊冤枉呢。”薛解元苦恼。
“呵,人是苦虫,不打不招,直接升堂吧。”晏鹤京吸了吸鼻子,转瞬收起情绪,跟着薛解元一同回了府衙。
银刀见晏鹤京要去办正事儿了,不由松了口气。
薛解元带来的佃主,是张氏朱氏的佃主,姓严名启,姚蝶玉在随笔上记下了张氏父子说过的一句话,他们说只要溺死女婴,就不必日后馈银佃主了。
一些地方有着不成文的规定,佃主让自己的佃户在生女或嫁女时向自己支付一笔银子,从中获资千万。
这种不成文的规定,导致越来越多的人更觉得养女为冤家,见是生出来的是女婴,不曾犹豫一分,当即让产婆溺毙。
张氏父子在一年后才将女婴溺毙,是因佃主严启的规定是生女时不支付银子,但嫁女时要支付银子。
严启这个佃主,为了获得更多的钱财,往往都是等到佃户的女婴成长以后才说清楚规矩,他这样做一是觉得愿意将女婴养大的父母不吝钱财,二是觉得父母的心都是血肉做的,就算觉得女婴赔钱,后悔养大,但养都养大了,不会忍心溺毙,这个时候再索要钱财,他们会吃下这个哑巴亏。
不过他没想到张氏父子知道这个规矩后,一点良心也没有,他们不想支付这些银子,更不想再生女婴破家鬻财,于是趁着朱六莲不在的时候将女婴带到聂溪镇的竹林里溺毙。
佃主的这些规定,其实有违朝廷律法,但佃户一无证据,二无证人,加上宗族与当地里长的干预,报官了也往往不得结果,久而久之,佃户也只能当是吃了个亏,最后以溺毙女婴的方式来泄一腔之气。
这种事情京城里不曾发生过,在天子的脚下,这些佃主不敢如此猖狂,不过贪财小气的佃主各地都有,晏鹤京前些年随处为家,周游四方时听说过,所以当他看到姚蝶玉的随笔时,一下子就明白张氏父子的动机了。
第29章
严启在被押到府衙的途中,几次想行财买免,从一开始馈一千两,到后面大口一开,愿意馈以一万两以及一处庄子。
银刀觉得这佃主蠢得可怜,晏家在京城中以财气知名,收下了这点东西,赃污狼籍,得不偿失。
这些银子对晏鹤京来说不算什么,但对受害的佃户,那可是一大笔银子,严启舍得给这么多,也不知到底侵渔了多少他人的财产,晏鹤京听了此事笑都懒得笑了:“看来贪了不少,他愿意给,那就收下吧,他给他的,我做我的,不冲突。”
这个世道里,地主倚势横行,刁勒骗诈,行为没有天理,佃户受害后不反抗,不是爱吃这些亏,他们自觉自己的身份,不能与贵族地主相抗,一旦相抗,往往以家破人亡收场,有权势之人稍动指头,寻常人家则要面临山穷水尽的局面,钱粮支持不来,为了活命,只能吃钱财上的亏。
姚蝶玉也是如此。
……
姚蝶玉回到家后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事没有问晏鹤京,她想知道昨日竹林里发生的事,不过都到家了,再怎么好奇她也不好意思再折回去问上一句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想到明日就能见到吕凭了,姚蝶玉心情甚好,打理好蚕房,喂饱蚕后,袖着银子就去街巷的铺里买肉。
她想做些能久放的肉饼和肉干给吕凭。
去西巷熟肉铺葛二娘家买熟肉的时候,姚蝶玉碰上了同来买熟肉的余采薇。
出于礼貌,她主动打了声招呼:“婶婶。”
余采薇牵着胖乎乎的福哥儿,她见姚蝶玉手里提了不少肉食,笑容里带了些嘲讽之意:“你那翁姑,典了东西了?”
“婶婶说的是什么话?”姚蝶玉面不改色回应,“叔叔获钱快,我们没这个本事,但好在老实勤恳,手里头倒也是有些底本儿的。”
姚蝶玉平日里拙嘴奔腮的,看着好欺负,但到了这种时候,舌头倒是灵活,还能反讽人家一句了,余采薇听了也不生气:“你是个好姑娘,可惜你那翁姑不是个善婆婆,买这么多肉,有多少能进你嘴里的!你啊,还不如省着些,藏着些。”
韩羡禺这个赌徒,年轻的时候是个携资入博场,弗罄则不出的人,后来有了福哥儿收敛了一些,在博场中赢了钱会带些回家了,但他的赌瘾难戒,有时候身上身无分文了也要借钱去赌。
姚蝶玉和叔婶一家没有矛盾,可是赌徒和凶犯一样可怕,她避之不及,面对余采薇看似好意的提醒,没多放在心上,买好想要的东西后便走了。
肉买好了,姚蝶玉一时觉得口腻,转去果行找袁大郎的买果物。
今日袁大郎不在,看铺的是他的儿子袁居里。
姚蝶玉前年帮袁大郎一家做过新年衣服,也因这次做衣服与袁居里相识了。
袁里居身上还穿着姚蝶玉去年做的衣裳,见她提着一堆东西来买果物,手指因提重物而发红,赶忙说:“姚娘子要什么?我待会儿给你送过去就好。”
“不用不用,我就来买一些梨子。”姚蝶玉放下手里的东西,到梨子前蹲下挑选。袁居里拿来布袋:“这是莱阳的梨,皮薄肉脆,可清甜了。”
“莱阳的梨啊,怪不得看着就香。”莱阳的梨最是好吃,可价格也极贵,寻常的梨八十文可以买上一百个,莱阳的梨八十文可能只能买十个,姚蝶玉默默放下了手上的梨,转头看向别处,“别的梨有吗?”
“有的。”袁居里指着一旁的白梨,“这种肉软一些,不过吃起来也清甜。”
姚蝶玉拿起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梨香颇浓:“这个怎么卖?”
“一斤六文。”袁里居笑回,“姚娘子要个十斤的话,我一斤五文卖了。”
“成。”姚蝶玉轮眼扫了另一边的果物,又要了两斤桃子和一斤李子。
十斤梨有近四十颗,提在手上沉甸甸,袁居里将姚蝶玉要的梨、桃和李子装好,提起来道:“反正这会儿也没什么人来买了,我偷偷闲,给姚娘子送过去。”
袁居里今年二十有一,他本是个要考取功名的书生,奈何对文墨之事无有兴趣,今年落榜后便弃书从商,跟着爹爹在九江府里做果行生意。
姚蝶玉与他不算太相熟,但吕凭和他相熟,他读书那会儿常来纸铺买纸。
今日买的东西确实有些多,袁居里有一片好心肠,她也不好拒绝了:“那下回你来找我做衣服,我也便宜些算你。”
袁里居笑笑不回话,紧跟在姚蝶玉的身后走,路过吕凭的纸铺时他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吕兄能出来吗?”
“能。”这种事儿谁来问姚蝶玉都说能,“下雨了,盗窃种子的事就不是什么大事了。”
“这样啊……”袁里居怏怏,觉得可惜了。
姚蝶玉琢磨着还能做什么东西带到死牢里,她的眼睛管着前边看,注意力却不在前边,走着走着险些要撞到忽然遮路的人,她听到袁居里的喊声才回了思绪,在撞到人以前定住了脚。
不过定脚太急,她偏偏倒倒站不稳,袁居里斜刺里来抬起手臂扶了她一下,担心道:“姚娘子没事吧?”
“没事的,谢谢。”姚蝶玉扭过头回以一笑,笑完一阵风吹过,身上忽然觉得凉森森的,回过头看到自己差点撞上的人,不禁倒吸一口气,“晏大人。”
晏鹤京穿着官服出现在道路上,瞪着眼前的男女心里一阵翻搅。
他远远就看见姚蝶玉了。
说她不知礼,她避他不及,每回见他时态度冷淡疏远,说她知礼,又与别的男子走得那么近,还有说有笑的,合着她只冷待他一人了?
想到此,晏鹤京眼神黯淡下来,狡猾问道:“要升堂了,你不来看吗?”
“我、我今日有些事。”明日不得空闲,姚蝶玉眼睛又不好,她要赶在天黑以前把明日带进死牢的东西做完。
晏鹤京看她手里提着的东西,一股带着酸劲的怒火,当即搅乱他心头的平静,丢下一句随你,擦过袁居里的肩头走向府衙。
第30章
晏鹤京生气了,姚蝶玉感受得到,但不知他因何而气,难不成是因为手里的荤物散发的腥味触燃了他的怒火吗?
她记得银刀说过,他近来恶闻腥气,嗅之即恶作欲呕。
“我不是故意的啊。”姚蝶玉拎起手里的肉嘟囔了一句,眼里净是无助。
晏鹤京故意撞上来,用的力道不小,袁居里受撞后感到莫名其妙,小步跑到姚蝶玉面前:“姚娘子和晏大人相识吗?”
“嗯。”姚蝶玉没把实情全部说出来,“我这几日在替晏大人做夏日的官服。”
“这样。”袁里居流转在姚蝶玉脸上的目光缓缓地移到那道远去的背影身上,想到刚刚的眼神,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测。
晏鹤京越想越气,一进府衙就喊升堂,一升堂便咄咄逼人,对着张氏父子与佃主严启加以详审,丝毫不留情面,吓得围观的百姓大气不敢出。
今日德安县的知县王吉安也来府衙听讼,他看晏鹤京的气势足,知朱妇案今日就能翻案结正,赶忙上前去将功补过:“晏大人,那片竹林,下官今日已让人毁去了。”
“知道了。”晏鹤京对王吉安待搭不理的。
王吉安也识趣,说完退到一边当个哑巴。
张氏父子和严启哪里见过这样逼人的气势,当即吓得尿流。
眼下人证物证都有了,张一元顽固,还在找理由开脱:“晏大人,那个妇人若是真的亲眼看见了我们溺毙孩子,何不当时就挺身而出,阻止我们?一定是她胡编乱造的,若不是胡编乱造,又何故不出堂做证?至于在竹林里挖出的女婴,这、这没准是谁在陷害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