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漫无边际。
  这幢设计诡异的建筑,它从外面看不是很大,可里面就好像是一个可怕的无限空间,任江奕再怎么狂奔也只是原地踏步。
  持续的运动和紧张让他身心俱疲,终于他停下来,宛如被施了魔法,在一顿喘息后席地而坐。
  死就死吧,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他再次拿出千纸鹤。
  “要是你会飞该多好,”他心道,“这样你就能获得自由,离开我,离开所有不怀好意的人。我很穷,我没有钱,你知道我什么都给不了你,除了……”
  他想起涅瑞欧曾说过类似句型的话。
  “除了爱。”
  他微笑着低下头,脱掉鞋袜,把磨出大片水泡的脚底浸在水洼里。就在这时,地上的颜色开始动起来。
  它们聚拢、收回,仿佛有了独立意识,自四面八方流回他身下,浩浩荡荡、冉冉不绝,最后消失得干净而不知去向。江奕茫然了好一会儿,一度怀疑自己是一块海绵。
  这里重新回到原先的清净,清净,又肃穆。
  再然后,他惊诧地发现面前,大约两米开外的位置,多出来一只古希腊风陶罐。
  脚底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他爬向陶罐,没敢拿起来,只对着它前后左右端量——这是一款有封盖的酒罐,罐身遍布彩绘,没什么特别的。他对希腊文化涉猎颇浅,无法解析彩绘图案的含义及设计理念。
  欸?封盖上有刻字:
  启此瓮者,将见不可名状之物。
  潘多拉
  江奕:“……”
  刻的不是希腊文,那看来是高仿赝品。此外,他不太能理解刻字者(潘多拉)的意图,譬如这个“不可名状之物”究竟是好是坏?关于打开它这件事,到底是允许还是禁止?
  如果禁止,江奕绝不会碰它;如果允许,那他更要躲得远远的,因为这很有可能是个圈套。
  可难就难在,此刻它于他而言,既不是礼物,也不是禁品。具体是什么,只有打开后才知道。
  再等等吧。他端坐在陶罐旁边,想着说不定待会儿还有别的东西出现。
  这一坐就是半小时。
  最后江奕躺下来,因为他饿得难受,而且渴,而且饿,好像还有点发烧。他蜷成一团,从一开始用指尖轻点陶罐,到抚摸它,再到把它整个搂进怀里。
  能搭伴取暖总归是好的。
  与此同时,前辈们应该在一起吃午饭吧。
  今天是周二,梅森会做奶油蘑菇浓汤和松饼,还有蛋黄鸡翅、意式肉酱面和麻薯冰淇淋。想想就很幸福,他的朋友们都活着,还有东西吃。
  忽然他坐起来,像吓了一跳,盯着陶罐的封盖,它在动。是的,里面有东西在推它。
  “不可名状之物”在推它!江奕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他来不及思考,当即把它摁了回去。
  但没多久,封盖又开始动,动得比刚才更猛烈、更急不可耐,带动罐子摇晃起来。
  就在他犹豫是否继续摁的时候,震动戛然而止。
  第64章
  江奕被一股腐臭味熏醒。
  他感觉自己好像睡了很久。
  他是怎么睡着的?记不太清,依稀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他也不想再回忆。
  四周黢黑一片,他皱着鼻子和嘴唇,爬起来,摸到不明胶状液体。
  陶罐呢?他继续摸索。
  咦?这是什么?他把它拿起来,捧在手心,试着单用触觉辨别事物:
  手感黏腻冰凉,好像裹了层薄膜的软壳蛋,某种黏液正源源不断往外流,有“电线”连在后面,“电线”断面摸起来像被咬断的橡皮筋……
  下一刻,他汗毛倒竖,迅速把它丢掉,因运动过度而酸痛无力的身体更加疲软。那是一颗眼珠。
  他连忙用衣角擦手,有东西爬到他脚上,他拼命甩掉它,甩掉活跃的蛆虫。他感知到成千上万条蛆扎堆在他身边,因为他身边全是尸体——完整的、残缺的、新鲜的、腐烂的,将他重重包围。
  这里应该是一个万人坑。
  他努力保持镇定,慢慢起身。因为看不见,他的触觉神经比任何时候都要灵敏,所以即便他被手骨或头颅勾住脚也不会摔倒。当然,他不能摔倒。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个不良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是“不可名状之物”在作祟。
  是的,他们已经见过了。但江奕相信祂做不出这么低级的事。不管了,先出去再说。他尽可能避免触及尸体,仿佛它们只是在睡觉。
  背后有光。
  他转头看见那只失散已久的蝴蝶,它降落在一块正处于溶解期的鼻子上,安适自在,每一片鳞都长有人类唇齿。它具有肉食性,它可以吃人。
  无数残骸堆积成山,屹立在它脚下。
  原来,他从未真正避开过尸体。
  鼻子牵动头颅,尸体站起来。
  地动山摇,它们接连复苏,向他靠拢,嘴里念念有词:“蛋糕,射线,滴、滴滴;蛋糕,射线,滴、滴滴。”或许是这样。
  滴——滴滴——
  值此之际,江奕想,如果前辈们在……
  梅森和坦狄薇会用枪把它们击退;纳西尔会喷火,然后用舌头把他卷走;卡莉莎会用相机记录下这不美好的时刻;贝蒂会立即号召大家分开逃跑;阿米拉会用她超常的视觉规划逃跑路径。
  那蔺哲呢?
  江奕想知道他会怎么做。
  因为他没有枪,没有相机,不会喷火,没法号召他人,离开蝴蝶就看不清前方的路。
  那不妨……
  闭上眼睛吧。
  神必须睁开眼睛看世界。
  人可以闭上眼睛看自己。
  生在心,朽于物。
  生存在物,不朽于心。
  “睡着的时候,世界对你来说是不存在的。”
  “您也不存在吗?”
  “不存在。”
  “可是您存在。”
  “那是因为你看见了我。”
  “所以我其实不存在吗?……对不起。”
  “我看见了,”蔺哲指着他的心脏,“一直都在看。”
  闭眼的那一刻,腐尸的恶臭瞬间消失,白光透进眼皮,清凉的水洼淹没了他的脚背。
  不知道睁眼会怎样。
  第65章
  他想起《哈姆雷特》里的一句台词——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眼下他正在面临这个问题。
  不只是他,还有他们。
  人类、异种、全世界都在面临这个问题。
  他闭着眼睛,毫无目标地走了几步,然后坐下,意志愈发消沉。他觉得自己没救了。
  尽管他曾不怕死地为解救巴拉卡而自愿被俘、主动站出来用身体挡住对准蔺哲的枪口、不顾一切也要随纳西尔去往古埃及、在闯大祸后毅然决然离开神庙——他早已视之为家的地方。
  可当死亡真的出现,且离他很近很近时,他比任何人都要害怕、难过。他不想死,江奕打心底里不想死。
  他躺下来,展开双臂,有如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罪人,痛苦、无力,没有生还的可能,只能默默等死。
  这时候,他又想起他呕心沥血打磨出来的剧本——被互联网称为“垃圾”“毒物”“对埃及神话的亵渎”“作者报复社会之作”里的一个角色——蔺哲演绎的——生病的人类。
  他现在何尝不是和他一样?因预料到自己将在病痛中惨死而放弃治疗。这是源头吗?不,是结果。源头是他已经花光了钱,宁愿倾家荡产,只为活下去。
  可是药没了,人走了,病情持续恶化。
  为什么曾经热爱生命的孩子会逐渐沉迷死亡?
  为什么努力生存的生灵最终还是面临毁灭?
  “因为这不是它的选择。”
  贝蒂前辈告诉他:“当它被关在有镭和氰i化物的密闭容器里,它根本不在乎什么是量子叠加原理,平行宇宙?更是毫无意义的东西。它哪里能既死又活?从被关进去的那一刻起,它就注定会死。他们假装不确定,因为比起直面残酷的现实,他们的精神更倾向于信仰。
  “小猫注定会死,就像贝蒂·费勒斯注定不会成为温柔可爱的姑娘,也不会成为风情万种的美妇,不会成为百分百的圣人或败类,更不会成为上世纪那些为人类繁衍甘愿献出子宫的生育机器。
  “相比奉献、服务,我认为我更适合统治,不是吗?我讨厌消沉颓废的情绪和无条件牺牲的理念,看不起那些为一点小事就闹着要自杀的人,我的结局要么是病死老死,要么被暗杀,我更希望是后者。
  “不过我敢担保,倘若容器打开,小猫还活着,它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死薛定谔。”
  江奕笑了笑,起身。
  是啊,他哪里能既死又活?
  不过他敢担保,倘若睁开眼睛,他还活着,他出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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