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职业:海洋生物学家
  菌贯:蘑都鬼伞街极光区
  入院日期:1894775年14月39日
  病史陈述者:一众邻菌(可靠性:基本可靠)
  主诉:
  言行紊乱、胡思乱想、扰菌。
  现病史:
  患者于菌历1894775年无明显诱因出现烦躁、恐惧、发呆、失眠,时常幻想自己是水母,思维严重混乱,看到有人靠近海岸就断定他们要破坏海洋。无法与人正常交流,亲朋好友数问不答,言语闭塞,饮食不佳,夜晚难以入眠等等。半年后被邻菌送入魔角疗养院住院治疗,确诊重度精神分裂症,曾予利咕酮治疗(具体剂量不详),患者认为自己并未患病,不配合治疗,病情反反复复。
  既往史:
  平素体健。无褐斑病、白霉病、软腐病。无病毒性病害。无服用多菌灵或铜制剂史。无药物、食物过敏史。
  个菌史:
  孢子期及生长发育正常。研究生文化,现任海洋生物学家。无吸霾、饮树脂等不良嗜好。未配未育。病前性格纯善、温柔。
  菌族史:
  其菌族均有“精神异常”史(具体诊断不详)。
  菇体检查:
  t:36.5c,p:78次/分,r:18次/分,bp:120/76mmhg。
  神志紊乱,发育正常,营养中等。子实体检查未引出明确腐生性体征。
  忽然字愈亮屏——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江奕抬眼一看,噌的站起来,越过满地狼藉,冲上前抢走同事菌手中的巨型注射器,去追一名穿驼色棉质睡衣、背红书包的患菌。他跑得飞快,因为对方跑得更快,岂止是快?简直是身手矫健!
  他们就像跑酷游戏里的逃亡者和追逐者,爬上高墙、翻越护栏、飞檐走壁,像猴子一样抓着钢丝荡秋千。短短200菌分,江奕就感觉抵上了自己一年的运动量。
  他们从一楼跑到天台,期间这位患菌为了挑衅他,还顺脚踹开了所有诊室和病房的门。江奕抱着注射器在后面紧追不舍,对方做什么他就跟着做什么。
  他们从这栋楼翻跟头到那栋楼,在窗台间蹦来跳去,爬上树干,滚过沙坑,从白天到黑夜。
  医菌被他们扰得心神不宁,患菌为他们鼓掌喝彩,遍地是安瓿瓶玻璃碎片和形色各异的药丸,白墙上全是他们的鞋印,扶梯被他们的屁股擦得明光锃亮,蜗牛缩进壳里,麻雀不敢归巢。如果将塔齐欧比作一条滑溜溜的鱼,那么江奕就是缠在鱼尾巴上的一只银钩。
  最后,他们再次来到天台。患菌安静地站在边缘,面对护菌,微笑着朝他挥手,说了句什么,随即向后倒去。江奕大惊失色,跟着纵身一跃。
  嘭——!
  迎面摔在降落伞上。
  江奕:“……?”
  他快速滑下来,从后面箍住塔齐欧,拔开保护套,将阿咕哌唑注射液注入他体内。
  平安落地,患菌晕倒在护菌怀里,医菌们纷纷拥上来。江奕取出字愈:“交给我,你们回去吧。”他用手帕揩掉他们脸上的汗,背起塔齐欧,像驮一只熟睡的动物,径自上楼,送他回病房。
  帮他盖好被子后,江奕并不打算离开,他搬来椅子坐在床边,握住塔齐欧的瘦手,发现上面有好多针眼,感到如鲠在喉,静静地注视他,注视这张年轻美丽的面孔,注视他所敬仰的长者之一。
  他是疗养院里唯一一个认识他的人。他知道他很痛苦,当痛苦无法得到解除,久而久之就会形成疾病。很难想象,这个躺在病床上、瘦得可怜的家伙曾在卡纳克神庙里安抚过他。
  江奕不清楚他经历过什么,如果清楚,他一定会哭的。事实上,他已经哭了。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道歉、祈祷,求他赶快好起来。因为他不希望他的理想结局悲催。
  在他看来,塔齐欧和莫里斯的生命里有他望尘莫及的东西,他可以在他们的故事中短暂地体验一把自己向往的生活,比如和所爱之人一起挖矿、弹琴、在同一张床上睡到自然醒。他可以接受自己过得不好,但是他的理想不能不得善终。
  接着他就像个孩子似的,趴在理想身上崩溃大哭,同时自责,又无能为力,直到微光透进黑暗。他抬起头,泪眼婆娑,看见塔齐欧已经醒了,那双朦胧的绿眼睛正盯着他,满是讶异。
  字愈显示:你怎么了?
  “对不起,”江奕抹抹眼泪,回复,“我为您感到难过,先生。实不相瞒,我认识您,还有,您的爱人。我知道你们的一些故事。”
  塔齐欧问:“你是谁?”
  “您认识波诺吧?”
  “不错。”
  江奕犹豫了一会儿,输入——
  我是,他的,后,嗣。
  “父子?”
  “不是!”
  他补充解释:“新德尔斐,我是他的继任者,那时您不在,所以您不认识我。”
  “原来是会长大人。”塔齐欧轻咳两下,坐起来。江奕忙摁下他:“您别动,我已经不是会长了。先生,新德尔斐,没了。”
  “是么……波诺呢?他死了吗?”
  江奕摇摇头:“他还健在,冒昧问一下,您不喜欢他吗?”
  “不知道,他以前对我很好,仅次于莫依。不,有时候他比莫依还要宠溺我。视我如己出?可以这么说。他救过我的命,生活方面对我体贴入微,我很感动,我理应喜欢他。可是……”
  “可是?”
  “他欺骗我,隐瞒他是新德尔斐会长的身份,然后突然有一天带我和莫依参加什么十二主神大会,当场给了我一个神祇称号。后来我才知道,他一次又一次地挥动命运之笔伤害我们,无视我的恳求,借一场无聊透顶的游戏夺走了莫依的生命,最后把我送到这里,美名其曰为我好。”
  “夺走生命?”江奕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确定吗?他被埋葬在哪里?”
  “不知道,他强行将我们分开,不允许我见他。我曾同情过他,事实上,我也救过他,我记得很清楚,在2065年11月27日,星期五。”塔齐欧拍拍被子,“这就是他回报我的方式。”
  “别灰心,先生,没准您的爱人他没有死呢?我来这里的时候,所有人也都以为我死了。”
  “没准?你来就是为了给我一句‘没准’吗?还是波诺派你到我这来替他说好话?如果是,请你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江奕的心被刺痛了:“不是这样的,先生,我来找您和波诺无关,请您冷静。”
  “冷静?”塔齐欧笑了,“你让我冷静?如果你经历过我的十分之一就知道我现在有多冷静!”
  他一把握住江奕的后脑勺,指着自己嚅动的浅红色唇瓣:“看见这两片嘴唇了吗?它们以前不知道被莫里斯吻过多少次!”
  他又指向自己的右眼睛:“说点恶心的,这里,这里以前住过一只小老鼠!”
  他抓住江奕的手放在自己胸脯上:“在实验室,这里曾被剖开过256次。还有这颗心,它曾被一朵可恶的蓝色莲花刺穿,被帕莱坦那个家伙取出来,又被莫里斯在大主教的书房里找回。”
  他扯下护菌工牌,目不转睛:“你知道你的音文名是什么吗?我来告诉你,是gm和弦-降e-e-降d-降e-c-升d-b。”
  他放开江奕,抬起两只手:“它们——它们演奏过羽管键琴、钢琴、大提琴、小提琴、竖琴和双簧管,还解剖过牛蛙和大大小小的尸体。”
  他伸出两根手指对准自己的双眼:“它们见过尤皮克人、玛雅人,见过黑奴贸易、三十年战争、法国大革命和两次世界大战。”
  他掀开被子握住膝盖:“它们曾瘫痪过十几年,康复后第一件事就是从被告席走向瑞丁监狱。”
  他垂下脑袋:“你知道弗朗茨勋爵吗?那个对我开枪的鹦鹉海军上将,早先他多么威风凛凛啊,高傲、残忍、美艳动人,是我最大的噩梦。你能想到我们最后见面是在一个破屋子里吗?他变得又老又丑,缺胳膊少腿,他给我讲述了他的经历,我们和解了吗?并没有,怎么可能?他还一直嘲讽我、恐吓我。结局是他在摄取我的血后重获新生,飞出去被日军拿机关枪扫射,掉在电网上死了。嗯,就这么死了。”
  江奕睁大了眼睛,泪水决堤。
  “五个世纪以来,我死过多少次我自己都数不清了……”塔齐欧看向窗外,“我的朋友、敌人,相继离我而去。我爱戴的首相、效忠的君王,威尔、阿马蒂、文森特、马里安、阿兰、奥斯卡……全都走了。从风光旖旎,到硝烟弥漫,这一路陪着我的,只有莫里斯。
  “你能接受和相爱的人分离吗?能忍受一个对你不离不弃的伴侣突然消失吗?尤其当你发觉,他活着是为你而活,死也是为你而死。能吗?”
  对不起。
  ——江奕播放完这句话,收起字愈,摇摇晃晃走出病房,倚靠墙壁,紧紧捂住心口,痛苦到仿佛要死去。
  再后来,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躺在床上,怀抱那一沓信纸,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想。隔日,又或是若干菌时后,魔角疗养院院长在办公桌上发现了一封辞职信,署名江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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