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他第二次从死亡的阴影下捡回一条小命,还是因为雁萧关。
比竹竿粗不了多少的身体挡在胖嘟嘟的他面前,及不上他一半的宽度,可落在他泪眼朦胧的眼中,高大的恍若仙人降临,顷刻间将安全感注入他弱小的心脏。
雁萧关此时的眼神与回忆里母狼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却再也不怕了。
甚至,他的神情反而变得平静:“就像殿下幼时将徜风送回漠西一样吗?”
雁萧关的眼神一变,随即微微挑起一侧眉,眼前恍然出现一双兽瞳,本该凶戾残忍的眼眸却温柔宁静地注视着他,来自亲自哺育他长大,拖着锁链教会他捕猎的母狼。
徜风,雁萧关识字后为母狼取的名字。
徜风是漠北进献入宫的,沙漠里长大的狼雄壮异常,听说是耗费数十奴隶的性命,花费血本才逮住,异兽难得,当时的漠北王为求得大晋朝庇佑,千里迢迢将狼送入天都。
徜风时常向西眺望苍茫的天空,它不会人语,可那双眼里藏着它最深切的渴盼。
它想回到与风为伴,狂沙伴舞的自由天地。
雁萧关读懂了它。
那是陆从南第一次见雁萧关求人,才满十一岁不久,生母刚离世,雁萧关仍气息奄奄,就学着宫里內宦宫女的模样,从温软的踏上滚下,笨拙地双膝着地,垂下头颅,断断续续恳求弘庆帝。
最后,亲手将徜风送离天都。
陆从南至今记忆犹新。
雁萧关站起身,不欲多提,拍了拍手上泥土:“行,我亲自回去将鹰给放了。”
接着又冷酷道:“不然又得多一个白吃白喝的祖宗,本殿下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话音未落,他径自出了院门。
.
鹰鸟羽顺滑,威风凛凛,眼神自带一股气势,比之眠山月蠢萌的模样,瞧着可雄健许多。
“看来这段时间瑞宁将你照顾得不错,”雁萧关收回手掌,掌侧险些被鹰弯曲尖锐的喙叼走一块肉,恨恨眯起眼,“反了天了,吃我的喝我的还不满足,现下居然敢惦记上我的□□,真该将你送回梁施琅手里,吃吃苦头就知道谁才是衣食父母。”
拎着笼子的手骨节分明,稳稳当当,没有丝毫与鹰培养培养感情的意思,他行之院中,足尖往石桌上一蹬,转眼就攀上屋檐。
瑞宁囧囧地看着他的动作,眼里却欢欣鼓舞:“终于能把它送走了,这几日可是快将我这把老骨头折腾散架了。”
雁萧关拉开鸟笼,施施然往后退去一旁,笑看着瑞宁:“我看公公就该养只小宠,这几日精神都好上不少,看着年轻了十几岁。”
“殿下就别哄老奴了,老奴年纪太大,受不起这般闹腾。”瑞宁连连摆手,笑眯了眼睛。
鹰试探着跳出鸟笼,歪头瞧了瞧雁萧关,下一刻翅膀一展,直直冲上空中,在雁萧关头顶盘旋两圈,随即一头埋进深沉的夜空。
雁萧关的视线跟着悠悠荡荡的云彩为雄鹰送行,忽而,微笑的眼眸一眯。
视线前方,两道穿着夜行衣的身影在屋檐间跳动,眨眼消失在他眼前,雁萧关来不及多想,猝然跃下房檐,三两步越过院子窜上围墙,身形一闪就转到墙后。
瑞宁公公目瞪口呆:“......”
夜幕低垂,明灯垂泻,华裳罗裙旋出泼天繁华,天都的日夜界限并不分明,满城宝马香车日夜不歇,在各家府宅与酒坊花肆来回。
闹与静总是泾渭分明。
热闹被流水隔开在清奚外,从玄御河分流而出的溪水静静流淌,西侧越过宁继桥就是建阳门,建阳门是最靠近都城内东宫的宫门,往东则是天都贵族高官们的府邸。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拐进闳宅后院围墙,身影闪进巷子树荫。
“少主,”绿秧不死心地轻声央求,“让我陪着一同进去吧?”
明几许身着一身夜行衣,黑布蒙面,仍作女子打扮:“不用,此次只是去探查闳予珠的情况,我又没想动手将闳家全给杀了。”屠杀一族在他口中像是轻而易举。
他攀着树干往前:“你先回去。”
绿秧不敢违背他的命令:“我在客栈等着,若是到子时少主还没回来,我就来寻少主。”
明几许动作轻巧地跳上距离闳家后院中最近的一处树顶,没有答话,随意冲她挥了挥手。
绿秧垂头丧气地在树干上蹲了一会儿,半晌,咬着嘴唇吐出口气,心里默默委屈:“我还是太没用了,只会给少主拖后腿。”
她没有注意到,离她数十丈外的一处街角,雁萧关正双手抱臂,扬眉静静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层层房檐间。
随后雁萧关看向翻进闳家后院的背影,他斜斜靠在墙角上,眸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微光,随即起身,顺手扯下外衫一角蒙在面上,如猎豹一般,悄无声息翻到头顶屋檐。
夜间,里坊家家户户都会圈上院子,再将屋子一锁,人直接就歇在屋中,闳府豪门大院,自然不像里坊小院随意,外宅内院皆有护卫巡逻。
第24章
后院行走交谈的仆从却出乎意料的少,明几许躲过护卫,如入无人之境,不到一刻钟就混进了后宅,后院一处院子屋檐,不起眼的角落横梁上,明几许视线随着廊下巡逻的护卫移动,待护卫身影拐过转角,他的身影便悄无声息落下。
自五岁始,明几许便被师傅扔进蔄山圣地,蔄山除了身负剧毒的银蛇,还有许多沾之即死的鸟兽虫鱼,要以孩童之身获取食物,需得在毒口抢食,他首先学会的就是躲避毒物追杀,在无数次的命悬一线间,明几许学会了隐匿声息。
现下别说蔄山,就是整个夷州都在他的掌控下,早不需要幼时那般谨慎,可自幼养成的习惯早已深入骨髓,只要他愿意,闳宅没有一人能发现他的踪迹。
明几许身形一闪,匿在窗后,唯剩一双星眸从窗缝往外看去。
一个端着木盆的仆妇带着个小丫头转了过来,小姑娘细声细气问:“福婶,二小姐好了吗?”
仆妇忙嘘一声:“还没,小声点,家中老爷和大爷心焦着呢,我们只管安心做事,不可惹的主家不开心,待会儿进到小姐院子,你只管安静做活,可别再多嘴。”
小姑娘连忙点点头。
明几许从窗后转过来,身形翩若柳絮,几个起落融进夜色中,温柔的五官藏在黑布下,没有柔美的容貌柔和眼神,他的眼眸更显得幽黑不见底,身形飘忽不定地行走在夜色中,此时的明几许看起来几乎不像个活人。
雁萧关倒吸口凉气,硬生生克制住打寒颤的欲望,屏息噤声随了上去。
明几许一路跟着洒扫仆妇摸到闳予珠院子外,目送着两人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走进院子,他则躲在墙角连廊边的草木丛间,今夜月色大亮,连廊草木阴影愈显黑沉,将身着夜行衣的明几许严严实实挡在众人视线之外。
院门口站着四个高大魁梧的护卫,太阳穴鼓胀,冬日也只穿着两层单衣,身周带着低眉敛目也掩不住的凶悍之气,手上俱提着一柄长刀,只是望着都让人觉得他们不好惹。
院内透出的烛火摇曳在明几许的眼眸中,他凝神听着屋内动静,许久也未听得只言片语。
树影无声无息晃动,紧接着明几许身影跃过,轻巧地晃过院门口护卫的视线,后退到院墙后绕了一圈,随即趁护卫交换的间隙,跳进闳予珠的院子。
“里面我们去不得,将院子打扫干净,我们就该离开了。”
“诶。”少女脆生生答道,仰脸看向中年仆妇,弯起唇角露出一个甜甜浅笑。
中年仆妇面目普通的脸上却是神色一变,下意识四处看,眼神中赫然带着满满的惊慌,见四下无人,才一把拖过少女:“不是叮嘱过你,在闳府千万别笑。”
少女恍然想起什么一般,脸变得煞白,抬手捂住下半张脸,垂着头跟着仆妇匆匆走了。
将两人间发生的所有事情尽收眼底,明几许眼眸平静无波,没对刚才的异状生起丝毫疑惑神态。
雁萧关眼眸微闪,忍不住伸手想要摩挲下巴,待碰到下半张脸上覆面的外衫布条,又将手抬高,在额角太阳穴上点动,心中暗忖:“看来闳府也有秘密啊。”
未等他再细细探究,就见明几许身形微动,推开正房屋门,闪身而进。
他连忙收敛心神,跟着从房顶跃下。
明几许脚步轻巧走到闳予珠的床前,木床三面围屏,一帘精细轻薄的纱帐覆于其上,唯剩正对明几许的这方敞开,轻纱挂在左右围屏两角,随明几许的靠近轻摇慢荡。
明几许漫不经心垂下眼,视线从闳予珠蜿蜒在床面的秀发上扫过,闳予珠脸色通红,嘴唇却苍白干燥,眼下深黑,如花容颜失了颜色,瞧着虽不如运河画舫那夜光彩溢目,倒仍是艳美,因着病态,更能让人生起亲近之心。
“不睁眼时,倒真是个美人,”明几许语气谈谈,“可惜生了副歹毒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