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鸩王眼神一暗,定眼看了数息,才转开视线,继续听取军报。
“先头部队方才传回消息,他们现已取得了巴城的支援,但调派兵力与部署防御,恐怕尚需一两日。再北上赶至崀城,如无意外顺利抵达,亦需三日。”
“伤者已尽数安置完毕,有四名轻伤的已归队,其余都在邬镇接受治疗。亡者的遗体也交由镇上守备跟进处理了。新购置替换了十六匹马,只是马力稍逊,仍有九匹马的空缺。另,侧翻的马车皆已修缮完毕。”
鸩王听后抱臂点了下头,“办得不错。针对马匹空缺,可轮换同乘,或是留下一支小队,等增援抵达后再跟上。诸将看着安排便是。”
“臣明白。”
“若无禀报,那便退下……”
然鸩王话音未落,小树林里忽然冒出来一群兵士,提着两手满满的水,一脸喜色地高声道:“咱们给弟兄们寻到了泉水,都渴了吧,快快,给将士大人们先盛!咱们跟上!”
不少兵士郎将都欢呼了起来。
回马车上放下笔墨纸砚的真宿,闻声后,没忍住从帘下探出脑袋,好奇地朝声源看去。
“这水里怎么还有花瓣?”倏然有人问。
“等下滤掉便是了,取水的泉边栽着桃花呢,老漂亮了。”打水的兵士笑着解释道。
于是兵士们架锅生火,往泉水里撒入明矾沉淀浊物,再用细麻布过滤一遍,最后才是放入锅里煮沸——这是军队中铁律般的野水处理章程。待水汽蒸腾,众人便拎着自己的葫芦或是水囊,去排队取水。
真宿一直盯着在那水中肆意游离的墨色,经过层层周密处理,墨色非但没有消退,反倒分布得更匀称了。令他不禁攥紧了拳头,眉眼间尽是不豫。
究竟是何人……竟在水中下毒,做出这般歹毒之事。
真宿疾步走向鸩王,垂首道:“陛下,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小的却无所事事,什么忙都没帮上,实在惭愧。眼下众兵士那么劳累,不如由小的来为他们分水吧?”
鸩王当然不会觉得真宿没用,不过见他这般积极,自是不好打击他,遂缓缓眨了下眼,似是漫不经心道:“去吧。”
中郎将一直从旁暗中观察,其实他从昨夜起便对这位随侍极为好奇。此子分明是天子近侍,与君王相处却毫无卑躬之态,偏生皇上亦不计较其僭越,待其甚是亲昵。二人年岁悬殊、身份云泥,偏生举手投足间似有秘不可宣的默契。叫他不得不在意。
故而中郎将主动请缨,将真宿带去了众兵士前,并让他们交出长柄勺子,转交到真宿手上。
有的兵士乐见无需再忙活,陆续到树下歇息,但专门寻水回来的几个兵士却剜了真宿几眼,眼神不善,唇畔挂着冷笑。他们寻思着:前面做事不来,偏到最轻松的一环,这人就来了。等会儿再去皇上面前夸大美言几句,岂不就能将功劳全归他身上了?那些阉人个比个的巧舌如簧,还侍奉在天子近前。哪像他们,只能苦哈哈地做事,想讨功都没人脉没路子。
兵士们的怨念快要化为实质,但真宿顾不上这些有的没的,他敞着神识,用手一一拂过水桶和热锅,摄走毒素。接着佯装不小心,摸了两个急哄哄偷抢水喝的兵士的胸口,惹得俩壮汉都露出了震惊之色,愣了愣神才慌忙抬手掩住胸前,一副被非礼了的羞愤模样。
“……”真宿偏过头去,避开了他们灼人的目光。
他也不想的啊!谁让毒素落到那儿了,要不是他摄得及时,怕是都要出事。这毒素的墨色纯正无比,尚未入口,便是如此。
真宿低头舀着水,忽觉另一个方向还有一道异常灼人的视线,在刺着他。甫一抬眼,便与数丈开外的鸩王对上了视线。鸩王点漆般的眼眸,半藏在墨羽般的眼睫之下,使得鸩王的眼神看上去晦暗之余,还阴森冷厉,仿佛能将方圆百里都冻结起来。
真宿莫名感到一阵心虚,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对着鸩王心虚,他摸的又不是鸩王。
旁边等着装水囊的兵士见真宿忽然不动了,便催了下,真宿连忙给他舀上一勺,然后趁机佯装忙碌,继续给各兵士分发水。
带疤兵士斜眼瞅着身边的人一一饮下泉水,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然而过了好一阵子,大锅和水桶都纷纷见底,众兵士郎将的水囊也都重新蓄满了水,可却不见有一人有异样。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某个兵士,忽然踉跄了几步,重重地咳了几下,面色刹那间青白如纸。
带疤兵士登时眼睛一亮,死死盯着那人。
却见那兵士忽地直起了身子,对身旁慰问的人摆着手道:“我没事,□□粮噎着了,真丢人。”然后他举起水囊,喝了几口,脸色顿时缓和了下来。
“……”带疤兵士额角青筋暴起,满眼的不敢置信与愤懑。为何?为何竟无一人毒发?!
真宿注意到了那唯一一个完全没碰过水的带疤兵士,缓步朝他走了过去,问:“兵爷为何不喝?”
带疤兵士还未说什么,那群取水的兵士立即全部围了过来。
他们对真宿叱道:“何兄喝不喝水与你何干?!”
“这水是何兄带咱们找着的,人家岂能不爱喝?”
“很显然不是水的问题,莫不是有人倒了何兄的胃口?”
真宿没想到他们的语气会这般冲,不由得眯眼看了他们一会儿,而后目光落回兵士脸上的疤痕,笑了笑,“是不想喝,还是不敢喝?”
带疤兵士瞳孔骤缩,发颤的手暗暗放在了刀柄之上。
取水的兵士们原本还被真宿那一眼煞到了,但此时听到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又止不住哄笑起来:“这有什么不敢喝的?大伙不都喝过了,能有啥事?大人这是在找茬?欺负咱小小兵士,好玩不?”
这群人说是兵士,但能被鸩王临时召集的,岂是一般人,他们不说是权贵子弟,但少说都是祖上出过良才名将的人家,再不济也颇有家资,不然哪可能留在京城守备。
真宿没理会他们的酸言酸语,步步紧逼道:“那兵爷你喝一口吧,如何?你真喝下,我为兵爷做牛做马,要求随你提。”
带疤兵士甲胄之下全是汗,心下惊疑不定。他是明确知晓这水里有毒的,虽然不知为何其他人都喝下了泉水,却至今安然无恙。但万一这毒不是失效了,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时候未到呢?他不敢赌,这一赌,便是他的一条命!
旁边的人见自己弟兄被如此逼迫,不禁同仇敌忾了起来,什么“我替何兄喝”,“这有什么不敢的,何兄快喝啊”等话都说了出来。
但很快,众人群情激奋、恶意嘲讽的神色便颇有些维持不住了。因为他们发现带疤兵士拿着水囊,却半晌都没有动,也没有辩驳一句。
远处的鸩王倚着车舆,眼中掠过一丝了然。
中郎将低声问道:“陛下,不用去帮庆大人吗?”
鸩王乜他一眼,“那小子看起来像是需要朕么。”
这叫他怎么回答啊?中郎将顿时一脸愁苦,暗骂自己多嘴。
鸩王也不在乎旁人的回答,他沉思了一下,对中郎将下令道:“去找个邬镇当地人来。”
中郎将办事效率极快,那边仍在僵持,可中郎将不消盏茶,便从附近民家拉了个镇民回来,带到了真宿等人面前。
“邬镇人?为何出现在这儿?”兵士们不解。
“奉陛下之命带来。”中郎将解释时,抬眼看着的却是真宿。
众人议论纷纷,真宿却已明白了鸩王的用意,遂让他们取水的将寻水的过程说上一说。
这些兵士此时已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心下如旌旗般动摇,兼之不敢得罪中郎将,只得一五一十道来。
邬镇人在听到“桃花”、“泉眼”等字眼后,当即大惊失色,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们,兵爷你们,该不会……喝了那泉水吧?!”
众人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犹豫着问道:“这水有何不妥?”
“造孽哟!那可是出了名的毒泉呀!”邬镇人急得直跺脚,“你们去的时候没看到立着个石碑吗?那上面不是写着‘毒泉勿饮’吗?咱不识字,兵爷们总该认得吧?”
众人沉默了。
“那……那泉水清澈见底啊,怎会有毒?”有人不死心地提出疑问。
“哎哟!那么大两株夹竹桃在那儿,兵爷你说有毒没毒了?花叶的汁液,一滴就能要人命呐!”
众人这下是真傻眼了,“夹竹桃?那竟是夹竹桃?!”
不少人因心理作用,开始感觉身体不适,但更多的人仍是毫无所觉,是以驳斥道:“你胡扯!咱喝了不都好好的?对吧,弟兄们,这哪是什么毒泉,喝了压根没事!圣上面前,你还敢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