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真宿无暇与他们争辩,径直下了哨塔,打算去寻中郎将。
然而方寻到严中郎将的帐子,忽有一兵卒从营垒门口下马冲了进来,大喊着:“陛下!黎明城粮仓着火了!!急需粮草供应!!”
严中郎将从账中疾步走出,与门外的真宿打照面时,略一颔首,便急匆匆地向那个兵卒走去。
真宿却蹙起眉。不对劲,这情报来得未免太快。
是以真宿多留了个心眼,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严中郎将。
严中郎将并没有昏头,率先查验小兵的腰牌与信物,但问了一圈,竟无人知晓此人与腰牌上的名字能否对上。
严中郎将亲自登上哨塔,持千里镜一望,切实瞅见了熊熊火光,无奈边塞城墙太高,将后头的状况挡得严严实实,除了浓烟和火光,旁的都看不清。
“是真的呀大人!!”小兵却一脸要急哭了的模样,“城里百姓已然开始组织反抗,火势暂时未得控制,若是没有粮草供上,甭说再攻二城,这黎明城怕是都……”
这小兵所言非虚,但亦正因他所言非虚,真宿才觉得不对劲。因为从黎明城快马加鞭赶回来,最快也得大半个时辰,而能窥见的火光才出现不久……
那边小兵还在劝道,“是犀大将军命小的拼死传令,小的当真是梧城部将,句句属实啊!若是大人不信,小的可自刎于尔前,以命担保!”说罢,小兵便抽出刀横到颈上。
旁人当即上前拦下。
小兵双目盈泪,“犀大将军有言道,‘粮草万万不可断供’。黎明城入驻我军一万,平民则两万有余,请大人尽快安排粮草补给!”
真宿心头雪亮:此人绝口不提支援平乱救火,却句句不离“粮草”。这分明是阳谋!他们目标就是粮草!
真宿的神识一直覆盖着整座营垒,不消片刻,便让他寻到了一丝端倪。
临时粮仓内。
“真要调这批粮去支援?”
“有何不妥?横竖是给黎明城那帮人吃的,咱军自会将好的部分给自己人留着。别磨蹭了,这批霉粮若不趁乱处理,你我脑袋都得搬家!”
“我还是觉得……”
“你不会还想着上报吧?!你他爹的,忘了你那一家老小了?我警告你啊!你敢报上去,我现下就去找人弄你家里人。你也不掂量掂量你什么身份,谁会体谅你个小卒啊!这粮草发点霉不是很正常吗?为了这点事把自己赔进去,你是不是傻子啊!你自己死好了,可别连累老子!”
“可那粮草霉得蹊跷……不像是存储不当,而是突然一个夜晚,就霉透了……”
“闭嘴!想让全营都听见不成?快来帮忙将霉的塞底下去,混匀一点!”
一刻钟后,粮仓门扉忽地被推开,一群兵士鱼贯而入。
领头郎将扬声道:“都备齐了吧,就这批粮草?喂,去清点一下。”
“是!!”
“禀大人,点过了。因时间仓促来不及都抽查,只粗略核验了数目,大体无误。”
“行,速速装车,动作都麻利些!”
运粮草的车队缓缓驶出营垒,未到半途,忽闻后头传来“哒哒哒”的清脆马蹄声。
旋即便见一匹雪色骏马上,跃下来一个皮肤比骏马还要腻白,可堪欺霜胜雪的少年,那身绛紫蟒纹贴里更是极衬其肤色。待他转过脸时,顾盼生辉的金眸,直挺琼鼻,红梅映雪般的丹唇,皆如经由天宫仙人之手雕琢而成,让运粮众人恍觉自己眼前黄沙漫卷的边塞,霎时化作了美轮美奂的琼楼玉宇。
姩军营中虽然没有监军太监,但鸩王身侧有一位谪仙般的随侍小公公,早已是军中谈资。是以即便多数人只是头一回见到真宿,却都猜出了真宿的身份。今日一见,他们方知传言竟无分毫夸大,其人确实出落,颇具仙人之姿。
真宿亮了腰牌,直言道:“严大人委托本随侍前来查验粮草。”
领头的郎将略有些不满,回道:“方才已遣人清点过了。此批粮草十分紧急,耽搁不得。还望公公行个方便。”
“军令如山呐,吾也是奉命行事。碍不着多少时间,盏茶即可。”
郎将急归急,也知晓此人不好得罪,是以正欲松口,岂知旁边两个小兵卒却忽地反应很大,纷纷抢着道,“呵呵,大人,这粮草早已查验过了,一点问题也没有。况且就一盏茶也查不了多么仔细,何必做无用功?”
真宿睨了他俩一眼,认出这两人便是那粮仓里的守仓小卒,笑了笑,“原本只打算走个过场,然而,二位反应如此过度,那吾不得不仔细瞧上一瞧了。”
二人当即如遭雷劈,脸色煞白,唇齿颤颤,半晌说不上话来。
“来人,将布揭开。”真宿学着鸩王发号司令的模样,轻抬起下巴,命令道。
郎将脸色虽差,但也不得不配合。随着一张张防水蜡布被揭开,底下一袋袋一捆捆的米粮炒饼和干草粟豆,便都露了出来。
真宿用手一一轻拂而过,看得那两小卒心惊胆跳,小腿发软,抖若筛糠。
而后,真宿让人将两捆垫得最底下的干草解开,然后铺平在地上,蹲下察看了起来。
小卒们不禁屏住了呼吸,冷汗直冒,有个已然跪趴了下去,闭眼不敢看,另一个则一脸颓丧,被满眶眼泪弄得视线模糊。
那玉葱般的纤指撩拨着表面的干草,忽地深入其中,抓起一束再借风扬下,分散成一捋捋,飘落地面。
真宿拍了拍手中沾的草屑,点头道,“不错,这批粮草确是良品。辛苦郎将运送,请务必平安送至黎明城。”
郎将只觉莫名,不过当真没出毛病自是最好,他倒也没有甩脸,颔首道,“大人无需客气,这是分内之事。那臣先告辞了,公公请回罢。”
直到运粮队重新整备,往边塞出发,两小卒才回过神来,面面相觑。方才他们错愕不已,全然没敢相信,不止没被抽查出问题,还就这么被放过了,简直不可思议!
而看着他们走远的真宿,翻身上马,慢慢踱回营垒,垂眸凝视着自己双手掌心那浅淡的墨色。
真宿丹唇微勾,当即炼化入体,金眸的深处不经意地流转起了红光,再逐渐充盈整个眼瞳,在鲜亮雪白的马背上映出一片血色。
黎明城内。
粮仓大火足足烧了一个多时辰,方被扑灭。而混乱之中,被踩踏被谋杀的百姓与兵将皆不在少数,被血泊浸润的青石板,在月亮洒落的银光下,泛着瘆人的幽幽冷光。
待运粮队将粮草押送进城后,厚重的城门轰然闭合,城中的骚乱也终于平息下来。
逃离城池的反抗者大多被擒了回来,犀大将军本欲将他们与那个残部大将军一样,悬尸城外,却被军师拦下。
军师摇了摇头,神色凝重道:“莫要再激起城中百姓的反感,他们尚不知那些人是兵,只当是寻常乡亲。”
犀同钊狠狠地拧了拧眉,脑中浮现手下惨死的模样,他强忍下心中的怒意,半晌点头作罢。
“侵城就是如此,治理比攻下要难上百倍。纵然是自己的土地,亦足够艰难。想当年抢回边疆十城,便耗费了极大的功夫。被连烧三城,折损人员无数,物资又匮乏,陛下花了足足十年,才让十城尽皆恢复重建,步上正轨。”
犀大将军如何不知,听及此,终于冷静了下来。
军师又道,“听闻陛下一开始只是保守地打算攻下一城,不知为何,后来改为了攻下边境三城。君命难违,陛下想要攻下三城,我们也只能以命奉陪。”
犀大将军将目光投到哨塔之下的运粮车队上,眸色深沉。
运粮车队正被一群百姓围堵,又是啼哭又是怒骂,好不吵闹。
“什么叫做同是边疆人啊?!咱们两侧虽有互通往来,文化习惯算沾点边儿,但是你们敢说,以后绝不会将我们枫国人俘虏为奴?!”
“就是就是!要杀要剐,直接动手便是了,作什么假惺惺的!漂亮话谁不会说?侵占了我们的土地,却在这儿装好人,真让人恶心!兄弟姐妹们,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有不少拖家带口的没敢出声,但是有些人颇富血性,见有人带头,终是没忍住一起群情激奋,声讨姩军。
此处的姩军兵卒比枫国平民少得多,民众你一言我一语的,兵卒的声音淹没在巨大的声浪之中。然上面又下了死命令,他们不可随意跟百姓动手,是以颇为无措。
就在这时,有人开始推搡运粮的兵士,试图将车上的粮草弄下来,同时大喊着:“凭什么不让揭开看!你们不是说这些粮都是供给我们平头百姓的吗!为什么不让碰,是不是里面掺了坏的,发霉的,想糊弄我们,把我们都吃死了,好腾出这座城来给你们!你们这些杀人狂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