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鸩王抱臂倚在大营的门柱边上,没有走过去,就这么遥望着营外草场上的某人,逐渐为之感染,神色惬意。
随着暮日将沉,天际愈发淡薄的尘黄色,慢慢被营中点起的橙红篝火所替代,将四处照得暖融融的。
不过傍晚的徐风仍有些寒凉,赶来参加庆功宴的众人,携着凉风,陆续走进临时搭建的最大营帐。
帐中各色香味混杂。刚刚从地炉里烧好的鹅被挂在铁架上,那深红的外皮还在往下滴着油润的肉汁,散发的肉香让人馋涎欲滴。众人几案上,不仅酒水带着独特的荤香,酥油茶含着奶香与茶香,还有碟里的韭花等酱料的浓香与素菜小馔的清香相互交织。
而帐中闻着最香的,还要数边疆庆功宴固定的重头戏了——置于最中央的“浑羊殁忽”。一头头完整的羊被倒吊而起,主刀的大厨在围坐的众人面前,小心翼翼地绕骨剔肉,剔下一大片外皮,拆出里头被全羊包裹着的子鹅,再从子鹅身上剜出一个口子,玉白饱满的糯米夹杂着细小肉丁、坚果,接连从那口子漏下,大厨用海碗一一接住,然后撕下鲜嫩鹅肉掺进去,一碗香喷喷的糯米肉丁饭便成了。
头碗自然是率先呈到鸩王案前,再然后,便是传至各几案上,由战士们品尝。
真宿没有分到单独的一碗,略微有些纳闷,可没成想,替鸩王试过菜后,鸩王只尝了两口,便将余下的大半碗都拨给了真宿。
“陛下又吃这么少?”真宿心下嘀咕,莫非味道一般?但听闻这是在炭火坑窑里焖烤了一下午才做好的,对火候要求极高,坐在中间的那位大厨的厨艺可是享誉边疆,应当不至于难吃才是。
“糯米难消化。”鸩王只简单道。
真宿将海碗端到自己的小几案上,舀起一匙子,放入嘴里。
入鼻的是极为独特的复合香味,既有羊的油脂香,并炭火的烟熏味,亦有鹅肉的鲜香,并糯香与坚果浓香。入口的则是与香味一样颇富层次的味道和口感,明明碗中没有羊肉,但却有种吃到了羊肉的清甜之感,与单独尝鹅肉能尝出的甘味不一样,与糯米的甜腻就更为不同了,光是甜味就有如此多种,偏又很奇妙地融合在一起,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慢咀嚼的速度,欲要细细品出个中异同。另外,它除了最主要的甜味,还有香料的咸辣参与其中,但并不会喧宾夺主,而是更好地激发出香甜,解掉甜带来的腻,让人根本食不停口,吃了还想吃。
可惜人着实太多了,这将将分派完,就没有剩余的了。
真宿抬眼看了下变得空空如也的吊架,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
鸩王注意到了,偏头对真宿说:“若还想吃,朕让赵大厨跟我们回京城,摆宴时再做一回这道菜。”
不料真宿摇了摇头,认真道:“大厨看着颇有些年迈了,这一来一回的路程,很折磨人。再吃兴许就会腻了,现下刚刚好。”有些东西,就应让它以最完美的模样停留在记忆中。
鸩王看出真宿是当真这么想的,而不是勉强或是妥协,是以没有坚持,轻点了点头。
吃完一轮,帐中酒鬼越来越多,清醒的人越来越少。
就在这时,帐外忽然来了一记通传,为了不阻众人的兴致,鸩王干脆到帐外去听,留下其他人继续吃香的、饮辣的。
真宿盯着鸩王离开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帐门,才将目光移回帐中。随即他看见一个满脸涨红,步履蹒跚的大汉,拎着硕大一个酒壶朝自己走来。
“诶诶,庆公公,赏个面啊,来尝尝咱这儿特有的玉冰烧!”那人抖着满脸横肉,笑着说。
第57章 庆功宴 贰
周遭熟识那大汉的人皆知他素来厌恶宦官, 此刻一眼便瞧出他的真实意图。再看真宿那歪头仰视来者,一副茫然无知的模样,众人虽已脚步虚浮, 仍踉跄上前拽住大汉胳膊,“哥,哥!莫为难人家了。咱这儿的玉冰烧, 岂是小年轻能消受的?没见玉将军那般海量的,都开始摔着人玩了么?”
此言让真宿看向了营帐的某一角落,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数汉子, 而立于其中的一道飒爽白影, 仍不依不饶地将人扛上肩头,再一把掷入人堆里,充当肉垫的醉汉们发出含糊痛吟。
“嗨呀,我又没让庆公公喝很多,就尝个鲜好吧!那我这么给面子了,庆公公可勿要再推拒了!”大汉在军中资历颇深, 连几位中郎将都被他灌得七荤八素的, 此刻竟是无人能拦。
大汉大剌剌地盘坐在真宿案前,他抬高酒壶底,给真宿的海碗满上了清澈微黄的酒液。
浓厚脂香混着酒香冲鼻而来,真宿的金眸映着盈盈酒光,五指骤然扣紧碗沿,使碗底抬离案面。围观者看得心惊,纷纷劝他莫要逞强, 道不擅饮者当真会喝出事儿来。
岂料真宿并未将海碗端至嘴边饮下,反将手臂一送,“咚”地一声, 将海碗撂在了大汉面前,酒浆激荡,溅上了大汉的须髯。
大汉脸上的横肉霎时拧作一团,蒲扇般大手迅猛抬起,周遭众人见到,脸色骤变,慌忙去拉扯阻止。
更令人瞠目的是,真宿竟单手拎起了案头的硕大酒坛,仰颈对坛豪饮了起来。
满帐愕然无声间,大汉收回原本打算抹脸的手,抚掌大笑起来,“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庆公公当真是痛快人!我吴韬自罚一碗,权当为小看了大人赔罪!”其后端起了真宿送至他面前的那碗酒水,一饮而尽,真切笑意从满脸肉纹间漫出来。
酒液“咕咚”入喉声不绝,不一会儿酒坛便见了底。
真宿面染薄红,眸光却清亮如常,不见一丝醉意。他问:“可还有酒?”
大汉连声叫好,当真搬来了两个更为巨大的酒瓮子。
真宿眼中掠过满意之色。赵御医所言非虚,酒喝多了还真能够中毒。他内视了一下,将饮酒后积攒的四分一指毒素顷刻炼化,再纳入丹田蓄养起来,以毒滋养刚刚修复好的丹田。解完酒中毒,他又接过大汉手中的酒坛,“吨吨吨”地喝了起来。
“好好好!敬大人你是条汉子!”大汉手掌都快拍烂了,也开始学真宿那样对坛吹。
“别喝了、别喝了,两位莫要再喝了!玉将军!您快来劝一劝他们!”有人委实看不过眼了,不得不寻求外援。
不远处还在把人当沙袋抛掷的玉将军,回头瞅了他一眼,狐疑道:“你也想摔跤?那你过来!”
“……”
若是严中郎将尚且清醒,见此场面,怕是要骇得背过气去。奈何他正板板正正地嵌在人堆里,微微打着鼾,彷如婴儿般的睡眠质量,谁也吵不醒他。
孤立无援的郎将仍在苦劝,“庆大人切莫上头,不喝也无妨的。吴哥你还火上浇油!那可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你怎么敢的!你真就不怕喝出事儿来!等陛下回来……”
闻及“陛下”二字,真宿举酒坛的手微滞,但旋即继续往嘴里灌。他寻思横竖可以解毒,应当无大碍。
然而,当第三坛酒下肚以后,真宿眨了眨眼,蓦地抱着酒坛软倒在地。阖眼前最后所见,竟是满目扭曲的炫彩线条,流转盘桓,恍如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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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营中睡倒的睡倒,撒酒疯的撒酒疯,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若不是他们时不时还会蠕动两下,怕是会令人误以为碰上了什么凶杀现场。
鸩王掀帘而入时,所见的便是这么一番景象。
鸩王迅速环视了一周,最后目光落在了,那倒在一群醉汉身上呼呼大睡的某人身上,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这群人到底喝了多少……鸩王看到只有真宿周围倒着不少尤为硕大的空酒坛,不过却没将这些酒坛子跟真宿联系起来,单纯以为他仅仅沾了一两口,便不胜酒量。
再走近时,发现真宿确实是喝醉了,一身的酒气,也不知是沾染了旁人的,还是如何。脸颊粉若甘桃,唇瓣则泛着潋滟水光,将本不明显的唇珠弧度衬得鲜明,仿佛在诱人品尝。可这般情态,偏又透着股不容亵渎的神圣,仿佛多看一眼都是触犯天条,罪无可赦。
鸩王喉结不住滚动,艰难地将目光从真宿面上移开,俯身将人打横抱起。
岂料真宿闻到熟悉的气息,忽地后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鸩王一个踉跄,险些没抱住,他及时改成单手托抱,抓着真宿上抬的手臂,搭至他的颈前颈后,让真宿虚虚环住自己脖颈。
这回真宿揽着鸩王脖子,倒真不动了。
先前佯装醉倒躲过劝酒的郎将,见了此情此景,纷纷眼观鼻鼻观心,或是干脆闭眼装睡。然而还是有个不识趣的,生怕鸩王累着了,爬起来殷勤道:“陛下,臣来替您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