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妇人在庄聿白头上一顿捯饬,在庄聿白马上坐不住时终于歇了手,将梳子在那沾着油污的脂粉盒子胡乱一扔,接过小丫头递上的毛巾仔仔细细擦着手,像是沾染上了脏东西。
远处响起一声鸡啼,迎亲马上开始。到现在还没人来告诉自己该注意些什么,庄聿白有些着急。虽然这妇人看上去不像好说话的,庄聿白还是没忍住,笑着请教对方可有什么规矩要守。
“规矩?”妇人脸黑胭脂厚,一张苦瓜脸满是不耐烦,“哪有什么规矩。你只不要讲话便是。其他的,别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妇人出门时,庄聿白的父亲和继母,正在族长带领下走进祠堂。
上妆妇人边向外走,边交代身旁小丫头子将今日用的这些家伙事全都用火烧了:“真晦气,给个活死人上妆!今后正经人家闺女出阁,谁还会来请自己梳头。”
有人气不过,跟到祠堂院外抢白这妇人两句:“拿钱办事,你既想赚这份钱,拿了银子又在这糟践人,当心会招雷劈的。”
“老天若真开眼,这雷也劈不到我头上!为了十几两银子聘礼,争着抢着去献祭的人,都活得好好的。我有什么好怕的!”
那妇人临走前,又朝着庄聿白的方向远远啐了几口,说去去晦气。
继母庄刘氏听到外面吵嚷,担心庄聿白听见,当着族长的面闹起来不好看,忙一团和气地高声热络起气氛。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靠衣装马靠鞍。果真不见。我们家聿哥儿这一装扮起来,真是有模有样!瞧着一身礼服,呦!全是丝绸的呢!乖乖!啧啧啧……”
庄刘氏围着庄聿白的礼服看了又看,有些挪不开眼睛。
丝绸料的衣服连族长家嫁女儿都没穿过,她自己也仅有几方丝绸的帕子。这么好的料子穿在自己身上,才不算糟蹋。穿在一个哥儿身上,还就穿这几个时辰……真真浪费东西。不过这是族中花钱置办的,她也不好插言。
族长亲自捧过来一杯酒:“聿哥儿,你可还有什么话?”
庄聿白有些受宠若惊。以他的身份,平时是连族长的面都见不着的。今日自己成亲,族长不仅来送,还和颜悦色亲自给自己递酒。他忙起身恭敬地接了。
庄聿白拿不准,这种场合该说些什么才不失礼。虽说是成亲,又不是不回来了,若忘了什么,等三日回门时再说也来得及。不过这么多人看着,不说些什么也不好,庄聿白想了片刻:“我娘亲留下的东西,请务必帮我带上。”
族长点点头,捻着胡子出去了,微驼的背影像一个无声的叹息。
“把这酒喝了。”继母上来催庄聿白。
庄聿白看着手中的红色酒盏,想必这就是“催妆酒”了。他端着酒盏刚想往唇边送,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想躲,忽然又回过神,心中劝自己:自己从前没喝过酒,或许酒都是这种味道吧。
这事躲不得,躲了不吉利,还失了礼数。成亲是人生大事,他庄聿白虽然从小没了亲娘,但婚礼流程还是要圆圆满满的。
不就是一杯酒么,庄聿白心一横,深吸一口气,仰头全灌了下去。
族中宗妇端来喜盖,示意庄聿白拜别父母。
口中苦涩难忍,辣得泪花在眼中打转,庄聿白强忍着整理下神情,起身恭敬磕了个头。
“多谢二老养育之恩,今后请多保重。聿白去了。”
红盖头一盖,酒劲上了来。
庄聿白觉得整个人钝下去,不仅行动慢半拍,周遭的声音也模模糊糊的,像是从水底传出来。
房门大开,庄聿白意识越来越模糊,进出房间的人却越来越多。
先是此前那位去家中做过法的巫觋,他举着火把围着穿戴整齐的庄聿白来回转圈,像在方寸之地用火把的轨迹打造一个锁阵。
接着是此前那两名举着桃木剑的黄袍道士,边念咒语边往庄聿白身上贴各种符篆。黄纸符篆挂满猩红礼服,风一吹,说不出的诡异。
庄聿白不清楚婚礼仪式究竟是怎样的,但他此刻也察觉出哪里似有不对。按说这是大喜的日子,即便需要哭嫁,也不至于所有人脸上都看不到一点笑意。
压抑,恐慌。
道士还在往他身上贴符篆,庄聿白想起身问个清楚。奈何酒劲太猛,他浑身发虚根本站不起来。
天蒙蒙亮时,嫁衣裹就的庄聿白,被一乘红色裱糊的小轿抬至江边。
江边设了祭坛,供了香案。
上面隆重摆着牛、羊、猪三牲祭品。死去的脖颈上还系着红绸缎花,和庄聿白的礼服一样鲜亮。
花轿,就停在了祭品正前方。
所有人都知道,花轿中的人,才是整场仪式的主祭品。
晨风中,族长带着族中耆老列队两旁。
肃静、肃穆、肃杀。
纸灰飘扬,空气里全是纸钱香烛焚烧过的气味,盖过了河水浑浊的土腥气。
岸边,巫觋周身晃动的铃响,一阵重似一阵。
铃声震得庄聿白头疼欲裂,他不知何时睡了过去,此时强撑着睁开眼,盖头遮目,晕红一片。
庄聿白有些自责,酒醉得如此厉害,若是拜堂礼上还这副模样,岂不是误了大事。趁着迎亲队伍还没来,应该喝一碗醒酒汤。
对,醒酒汤!庄聿白找到了自救法子。
这时,花轿被抬了起来。说明轿外有人,庄聿白心中一喜,忙冲着轿外求救:“唔……”
?!
他的嘴被堵上了!
……
庄聿白心中大惊,低头再看,双手双脚也被牢牢绑在了椅子上。
……
不是婚礼吗?为何要绑人?
“唔……唔……唔”
庄聿白试图大声呼救,奈何河岸上唢呐锣鼓,忽地奏起喜乐,响天震地。连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花轿被抬上了船。
河风卷起轿帘一角,放下的一瞬,庄聿白看见河岸上,给自己送饭的老婆婆,正弓着身子朝自己挥手,瘦削得像一株枯草。
身旁放着一只红色妆奁柜子。
纸扎的妆奁柜子。
作者有话说:
----------------------
所有人都在认真筹备这场杀人祭礼,
只有庄聿白满心欢喜,等待着他的婚礼。
第10章 祭河
纸扎?!
庄聿白猛地醒过些神来,他发狠去甩盖头,发现甩不掉后,便用头抵住轿帘,强行蹭出一个缝隙看着外面的景象。
轿外,一场盛大的狂欢,正幕天席地盖下来。
整个淮南村,满铺红白二色。
一半婚礼,一半葬礼。
庄聿白看见族长带着族人沿河跪成一片,正朝着自己这边焚香、祭酒、叩拜。
欢快昂扬的唢呐声中,断断续续传来几句抑扬顿挫的唱念:
“庄氏族人,伏拜祝告……敬奉三牲及童子一人,庄氏聿白……躬身侍奉。惟愿河神,佑我一族,风调雨顺……祭礼告成,伏惟尚飨!”
这是在……祭祀河神?
一声响雷在庄聿白头顶炸开。
良久,他明白过来为何将自己迁到祠堂斋戒、沐浴,还着专人看管……
是怕自己跑了,怕自己得知真相大吵大闹,扰乱了这祭河仪式!
呵……自己不过是一个祭品!
与摆在香案上的那些猪牛羊一般无二!
庄聿白不明白,自己从来谨小慎微,从不与人结怨拉仇,为何要将他放上祭台?
难道因为自己急于嫁去孟家?可这是早就定下的亲事,且已经耽搁了几年。
难道因为自己是个哥儿,还是个没娘疼的哥儿,就活该受人欺凌?
庄聿白想不明白。
可就算将人……生祭?到底也让人死得明白些。为何全族人一起瞒骗自己,哄这是孟家来迎亲,让人巴巴等这些天,到头来,空欢喜一场不说,性命也要搭进去……
岸上唢呐声欢闹依旧、喜庆依旧。
庄聿白冷笑两声,狠命甩掉头上红盖头。
所谓的“催妆酒”,根本就是一记蒙汗药,好让自己神不知鬼不觉、睡梦中乖乖赴死。这算他们赏赐的“仁慈”吧?
一切都是谎言,包括这艘喜船。
庄聿白打量这个局促的轿厢,除了捆绑自己的椅子,轿身、轿帘、喜船船底……都是用纸扎成的。
祭祀喜船随河而下,不知漂了多久,岸上的唢呐渐渐听不见,船身却越来越倾斜,庄聿白斜靠在轿身上,纸扎下的草枝戳出来,那张白瓷般的脸颊硌出印痕。
庄聿白顾不上疼。船底开始渗水了……水流打湿纸板,汩汩翻涌而上。
浑浊的角江水正慢慢漫过轿底,吞噬着庄聿白的鞋子、脚腕、小腿……
湿凉感、水压感,越来越强。
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清晰的……濒死感。
不!
自己才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