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庄聿白将菜篮子放在院中桌上时,孟知彰正静静在石榴树旁看书。
挂在院墙上的两把镰刀磨得锃亮,阳光一打,闪着冷光。十几个棕色大麻袋铺了满院,正安安稳稳晒着太阳。这是在给明日开始的夏收做准备。
“柳婶找你何事?”孟知彰语调淡淡,眼睛仍停留在书页上。
庄聿白的事,孟知彰从不主动过问。庄聿白若说,他便认真听着;庄聿白闭口不言之事,他从不开口询问。可最近不知怎么了,每每涉及柳婶,孟知彰似乎总想知道更多。
庄聿白朝桌上努努嘴:“柳婶送了些菜。提醒你参加晚上开镰仪式的时候带上镰刀。”
“开镰仪式”是孟家村的一个传统。夏收前一日,族长及族中耆老聚在一起,共同为族中人家“开镰”。
开镰过程很简单,农事经验丰富的耆老为乡民逐一检查镰刀的新旧钝利,确保开工前,所有人家都准备妥当。若谁家镰刀朽坏不堪用,族里会将公中的工具拿出来供其使用,保证每家每户的夏收都能顺利开展。
麦收不等人,抢收期间若下了雨,大半年的辛苦白费不说,全家人的口粮可就没了着落。这是要命的事。所以趁着这几日天气好,族中所有夏粮全部收割归仓。
这就涉及“开镰仪式”的另一重要事项,统筹族中人手。若谁家人手不够,族中便会将富余劳动力抽调出来帮着抢收。每人每天60文的工钱中,族中会出40文,若余下20文还是拿不出,族中会另外帮着想办法。
当然,孟知彰便是每年需要重点帮扶的人选之一。
天刚擦黑,村中稻谷场便挤满了人。火把亮起,将平平整整阔阔朗朗的稻谷场照得如同白昼。
明日麦收,每个人的脸上既兴奋又紧张。大家的目光紧紧盯着火把照耀下那一字排开的椅子上所坐着的族长和一众耆老。
乡民排着队,有序走到耆老们跟前,恭敬递上镰刀,并认真听取族中长辈们代代传下来的麦收经验。
轮到孟知彰和庄聿白,两人快步向前,庄聿白跟着孟知彰行过礼后,乖乖立在一侧。
几位年岁大的见到孟知彰,笑呵呵问他近来功课如何,家中银钱是否够用,并宽慰他麦收的事不用着急。他们见孟知彰身边跟着个陌生小哥儿,眼中虽满是打量,不过也没有多说多问什么。
到了统筹人手环节,无需帮忙的乡邻、以及家中无法提供富余劳动力的人家先行散去。耆老跟前的椅子旁摆上一些小凳子,请族中有些身份或者上了年纪之人坐了,一则共同参谋如何安排人手,二则也算是个见证,将来若雇佣双方起了龃龉,也好断个是非、从中劝和一二。
庄聿白随孟知彰静静站在人群中。
温暖和煦的夏风拂过耳畔,他似乎听到一句“那是知彰表弟,琥珀。”再抬头时却见椅子上坐着的几位老者正齐齐朝自己这边看过来。他下意识朝身后望去,没有旁人。
几个老者盯着看的人,正是自己。
族长左手边坐着一位白胡须老者,他远远看了庄聿白两眼,然后与旁边族长开始低语。族长边听边点头,回了几句什么,隔着稻谷场上空混混沌沌的议论声,庄聿白听不甚清,只隐约辨出“牛老汉”、“茶炭”几个词。
难道是牛叔家的炭窑出了什么问题?庄聿白摇摇头,应该不至于。近来兰花炭制作很顺利,他跟牛大有去窑上看了几次。缘来茶坊订单平稳,给钱也痛快,这又刚刚追加了200斤。
还有,牛叔外表看着粗糙,心底却格外柔善。眼下虽多赚的银钱有限,他还是拿出其中一半请乡邻来帮工。说是帮工,请的多是村中鳏寡孤独之类需要照拂之人,或捡柴、或碾炭,再不济为劳作之人准备饭餐,来者都能领一份工钱。
有样学样,庄聿白现在“金玉满堂”的订单是能多接就多接。他仔细请教过牛叔的建议,大单来时,除了中坚力量牛大有之外,也请了不少村中需要搭把手的乡邻。
目前为止,茶炭和“金玉满堂”两门生意,虽不说太红火,至少在孟家村乡邻眼中还算是个正经营生,口碑也不差。就算过几天自己走了。“金玉满堂”这摊子事,孟知彰在乡邻帮助下也能挑起来,不至于经营不下去。
庄聿白侧脸看看身边的孟知彰,月色和火把的交相辉映下,哪怕背景只是简陋的乡野村光,公子朗然如玉的超逸气质,也不失半分。
虽然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的好兄弟了,大家相识一场,我走后之事,还是会帮你料理好的。
庄聿白正想着,忽听两声拍掌声响起,全场顿时安静下来。稻谷场附近的草虫声,却这在突如其来的安静下,隐隐四起,连绵起伏。
族长轻咳一声,远远冲庄聿白招手:“琥珀,你来。”
“我?”庄聿白伸手指指自己,又看看身旁的孟知彰。孟知彰点头,眼神肯定,没错,族长叫的就是你。
庄聿白不明所以。自己和族长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用族长家来分发乡邻采买的金玉满堂借,再一次就是端午送节礼。其他再无任何交集。就算安排人手帮忙夏收,对话的人也应该是孟知彰。为何偏偏叫我?
庄聿白在孟知彰陪护下走上前走。
“这位是知彰的表弟,叫琥珀。”族长站起身亲自向一众耆老和乡邻介绍庄聿白,“‘金玉满堂’和兰花炭的开创者。”
虽然目不斜视,庄聿白还是能感受到全稻谷场的目光,像一束束聚光灯,全部汇聚到自己身上。
万众瞩目。
方才那白胡子老者在旁人的搀扶下,颤巍巍站起身上前拍拍庄聿白的肩膀:“你是我们孟家村的贵客啊,贵客!快请坐。”
早有人将一个板凳放置在庄聿白跟前。庄聿白顿感局促,哪里敢坐。族长和一众耆老却分外坚持。他若不坐,众人便同他一起站着。
无奈庄聿白只能坐下来,带着一种莫名羞涩,听族长说着金玉满堂和兰花炭给孟家村带来的变化。
不过……贵客?!庄聿白对这个称呼很是受用。
他坐在只有族中备受尊敬之人才能拥有的小板凳上,腰板直了又直,这种受人敬仰被人夸夸的感觉——真好!
“表哥。”众人的“贵客”仰起头,轻轻唤了声站在身旁的孟知彰。
孟知彰微微俯身下来,灯光映在眸底,倒给他冷峻的脸庞增添几分柔情。他用眼神询问,“何事?”
庄聿白递上纯洁无暇的笑脸,然后挑下眉:“你,挡我光了。”
孟知彰背在身后的拳头不由攥紧,青筋微微滚动。他不动声色直起身,向旁挪了半尺,嘴角却弯出些弧度。
第44章 税粮
夏收是微咸的, 带着干燥尘土和额间汗珠的味道。
镰刀割断麦秆之声,麦穗轻碾出壳之声,扬糠收麦装袋之声, 混合着响亮的蝉鸣和辛苦又兴奋的劳作之声, 在孟家村上空响了足足七天七夜。
夏粮过秤计量后的第八天,族长和一众耆老又坐在稻谷场。与开镰仪式上喜气洋洋的气氛大相径庭,每个人的眉头都拧成一团。
庄聿白随孟知彰来到稻谷场时,立马感知到现场的压抑,连蝉鸣也变得沉闷, 空气中甚至还透着一点说不出的酸涩。
身边的乡邻小声议论着, 两人听了一会儿, 大概明白族人所愁所叹所谓何事。
今年夏收之粮与往年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上头刚下来了政令, 说边疆战事又起, 粮草出了空缺。平安州吃了水患的地方粮食自然收不上来,那短缺的只能由周边丰产的州县补齐。分派到孟家村,就是每亩上等田加1斗3升, 中等田加1斗2升,下等田加1斗。
庄聿白此前对这一斗半斗的没什么概念, 可家中收了多少粮,他心中还是有数的。
古代农耕社会生产条件有限, 庄聿白已经做好产量少的心理准备。但孟知彰将所打之粮悉数搬进灶屋旁的小粮仓时,庄聿白的心还是沉了又沉。
孟知彰家中有田6亩, 其中上等3亩、中等2亩、下等1亩, 共收了12石3斗粮食。最好的上等田一亩收了2石2斗,最差的上等田只收了1石3斗。这其中还要留出正常缴纳的税粮2石2斗2升,每亩上等4斗、中等3斗6升、下等3斗。夏收过后,孟知彰家能余10石粮食。
孟知彰家还算好的。村南边几户人家农田的地势较高, 收成明显不好,哪怕是上等田,每亩只收了一石七八斗,更别说中等和下等田了。和粮食一起收进家中粮仓的,还有对接下来艰难生活的无奈。
好在孟知彰家中只他一人,尚有余粮换些银钱。像牛大有家这种人口众多的,需要加上一季秋收才勉强凑够口粮。年景好时能富余个三五石粮食;若遇上个旱涝蝗灾,大幅减产甚至颗粒无收的情况并不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