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从此,未亡人云鹤年带着遗腹子,开始为骆瞻守墓,这一守就是十八年。
他守着他的坟冢,守着他送他的葡萄树,守着他留给他的骨肉一点点长大,更守着那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曾经。
年少时那份不可多得的温暖,照亮了云鹤年的此前岁月。往后余生,它也将陪他捱过每一个午夜梦回时的悲恸心悸。
每年冬季葡萄叶落之时,云鹤年都会大病一场,卧床不起。直到春天新的叶片长出来,他的身体才开始慢慢恢复。
在别人眼中,院中长着的不过一架寻常葡萄树。可对云鹤年而言,它的每一次发芽、长叶、抽蔓,都像是他又回来了一次。
回来陪在他和儿子身边,向他问好,同他讲话,听他讲儿子今日饭食吃得香不香,低头问他鬓角何时长出这许多白发,当然也听他絮语,若他还在,两人此时会不会正趁着漫天晚霞牵手在林中散步……
再次走近云家这个院落时,庄聿白觉得连色调都变得清冷萧肃起来。
刘叔从门内迎出来:“孟公子,庄公子,先生在家等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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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我亦飘然携一剑,足踏浮云任所之。 ——东晋·谢艅《浦丈情田垂示忆昔长句次韵以广其意》
第54章 修剪
葡萄树荫下, 一清瘦矍铄之人静静坐在竹椅里。或许身子弱,三伏盛夏,腿上仍盖着一条冰台色凉毯。
庄聿白知道, 这便是云鹤年。
云鹤年见他们来了, 将手中半杯茶放在桌上,直起身,眉目攒上些笑意,请孟知彰和庄聿白在一旁的茶台旁落座。
庄聿白随孟知彰行礼落座,却忍不住打量细细打量眼前之人。
眉眼柔和恬淡, 阅尽世间沧桑, 却保有一份澄澈的干净。当然这份孤云野鹤的闲适之外, 若是静下心细品一二, 很快就会发现那眉宇间化不开的一抹遗憾和哀伤。
“彰儿, 你有些时间没来了。”云先生似乎永远亲切随和地笑着。
孟知彰忙起身告罪:“彰儿错了。今后定常来同先生问安。”
“还有我,还有我!”庄聿白这位孟家新晋夫郎也忙跟着起身,站在孟知彰旁边, 扬起笑脸,“若先生不嫌烦, 我也常来!”
“好。都来。你的金玉满堂很好,今日总算是见到你了。”云先生温和笑笑, 让他们快落座,不要客气。
云鹤年左手边虚设一个椅子, 前面也放一杯茶, 和他自己那杯一模一样。刘叔给云鹤年续茶时,同时也会为那杯茶也续上。
今日新捡的葡萄落叶,正妥善摆在那虚设的椅子上。
云鹤年让刘叔给小夫夫拿了些果子,又道:“彰儿近日茶艺如何?前日长庚亲自送来新制的一批兰因茶饼。”
提到长庚时, 云鹤年特意看了儿子一眼。云无择明白阿爹埋怨自己去寺里搬救兵之事,忙闪烁眼神,低下头暗暗给孟知彰递眼色。
孟知彰放下手中茶盏,恭敬道:“或者彰儿现在为先生制茶一盏,先生品评一二?”又道,“方才与云兄过了几招,云兄剑术越发好了。不知近日这茶艺如何,或者与我比试一番?”
刘叔知道这是在哄他家先生高兴,忙将制茶所需茶饼、工具器皿及以及水等摆好,请两位大公子来制茶。
云无择和孟知彰会心对视一下,“用心”比试起来。
两人较劲时,庄聿白则跑到云鹤年身边陪着,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先是夸这果子好吃,又提及方才刘叔制的茶水好,绕来绕去终于绕到重点——头顶这架葡萄。
庄聿白很小心,语气小心,用词也小心,唯恐哪句话说得不合适,刺痛了眼前这位随和温柔又敏感的先生。
云鹤年仍然云淡风轻地听着、笑着:“阿择喜欢吃葡萄。再过一个月最早挂穗的那几串应该就能熟了。刘叔的葡萄渴水最拿手,到时你们都来尝尝。”
庄聿白陪云鹤年观战。云鹤年时不时纠正下场上二人的动作,同时不忘夸赞庄聿白研制的这茶炭。好用,耐烧,无烟,比往常用的柳条炭升温快,观赏性也更佳。
场上认真比拼。拆茶饼,碎茶,研茶,筛茶,置盏润茶,茶瓶注水,茶筅击打……孟知彰和云无择素日习武,制茶动作又快又利落,尤其击茶环节,更是得心应手。须臾,茶盏中茶膏越击越多,奶油般的细腻,初雪般洁净。
制茶结束,两人熟练分茶,在场每人皆有份。当然云先生身旁虚设之席,也有份。
庄聿白上次见识到云无择制茶。他没想到原来孟知彰也会。藏得很深啊。家中银钱有限,接人待客、平时饮用,都是庄聿白花几十文钱买来满满一大包的粗茶,他也说好喝。不挑,好养活,这很好。
他喝了口云无择制的茶。嗯!出品还是那样稳,和上次一样,清泉滑过,茶香浓郁。等他端起孟知彰那盏时,余光瞥到对方眼神,庄聿白心中不由浅笑一下。他没想到孟知彰竟像个刚交了考卷的学童,等分数时也会生出几分紧张。
庄聿白没给评价,他笑着等云鹤年。云鹤年笑笑,放下茶盏:“刘叔,你觉得谁更胜一筹?”
刘叔笑红了脸:“先生自己不想当坏人,倒来难为我!要我说啊,我觉得都好,都好!”
席间气氛明显轻快起来。
庄聿白向来讨长辈喜欢,此前他有事求外婆时,溜须拍马的第一步就是捶背捏肩。说话间,试着提出给云鹤年捏肩。
谁知云鹤年竟答应了。
刘叔轻咳一声,默默离了席间。不一会儿孟知彰跟出来。
进门起,刘叔就知道这两位是云无择请来当说客的,只是来了这半日却半句不提武举之事,倒是围着这“葡萄”说个不停。
“先生将这葡萄树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是绝对不会答应修剪的。不用白费精力。”
去岁一个雨夜,偏偏又起了大风,满树葡萄叶在风雨中乱飞。原本服了药好容易睡下的云鹤年,听到风雨大作,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冲进雨中就要为这葡萄树撑伞。风大雨大,寻常油纸伞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
但云鹤年根本不听劝,折腾了大半日,最后陪着这葡萄树一起淋了场雨才作罢。
刘叔是想请孟知彰让庄聿白换个法子劝说。
孟知彰却明白,庄聿白这是切对脉了。只要云先生肯为葡萄修剪一事松口,云无择参加武举之事才有商量的可能。
树且如此,何况于人?
挚爱之人留下的树木尚且不忍伤一枝一叶,挚爱之人留在这世间唯一个的骨血,他又怎会让其去面对世间风云?
孟知彰再回到席间,明显感觉气氛有些不对。
他将目光看向庄聿白。庄聿白垂眸不语,眉间多了些疼惜与无奈。
刘叔以为年轻人说话没轻重,冲撞了他家先生,忙跑到云鹤年身旁,紧张得上下检查,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起身透透气,或者去榻上休憩一下……
“刘叔,”云鹤年抓住刘叔手腕,“去准备下,庄公子要为这葡萄树修剪一番。”
“……”刘叔以为自己上了年岁眼花耳聋,跟着重复了句,“修剪葡萄树?”
刘叔从云无择眼中得到的答案,他口张了又张,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云鹤年同意修剪葡萄树。小辈们愿望达成,原该高兴,可每个人的心中都压了块石头,棱角锋利,一不留神便能伤痕累累。
院落外晴空万里,葡萄树下却被一股湿漉漉的情绪笼罩,没来由让人心伤,没来由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不多时,修剪要用的剪刀、扶梯等皆摆在树下。
庄聿白却开始为难,他看看孟知彰,将目光投向云无择。
云无择明白,他深吸半口气,慢慢蹲在云先生身边,小心翼翼说:“阿爹,我陪您去林中散散步?或者陪您……”
“无妨。”云先生稳坐椅中,稍稍抬手,制止儿子。声音微哑,强撑气力,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
一阵微风拂过葡萄叶缝,窸窸窣窣,如细语,如低诉。云先生坐在树下不觉抬头,耳边那缕斑白碎发不住微微颤动。
庄聿白不敢回头。他知道此时在场的所有目光,全聚在自己身上。心思迥异,各怀期待。或者只是单纯看着,极力放空心绪,极力稳住心绪。
一个大木盘捧举到面前,缟素满铺。庄聿白浑身打了个冷战,心被狠狠揪了下。
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在他,这不过是例行公事的一次葡萄树夏季修剪。但隔着十八年风霜浸染、沧桑尽尝的目光,这无疑是重新为那离开之人整理仪容,重新为那回不去的过往安置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