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这次却在城门之外,堂而皇之截取薛家货物。放了话,毁了货,伤了人。这是将两家恩怨当街挑明。
九哥儿接触虽不多,但是个行事谨慎周全之人。这次竟有些不管不顾的意味。孟知彰眼眸沉了沉。方才学院中骆耀庭几个跟班故意言语相激,挑起事端,也是有人故意拖住自己,为的是将自己从正面冲突中摘出来。
明面是骆薛两个家族的利益之争。但为了一车货物撕破两家好不容易粘贴好的和平相处的面具,似乎又有些过了。孟知彰一时倒有些看不懂。他要好好想一下。
凡事若不能一招制敌最好。若不能,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打草惊蛇,事倍功半。
众人仍围着车子,沮丧至极:“孟公子,今日这货无法按时送到铺子里,我们该如何向掌柜的交代?”
孟知彰不语,朝城门方向指了指,迎面过来一辆骡车。
周通眼尖,认出赶车之人是自己的父亲,还有原本要和自己一道送货的周叔:“他们今日不是有事出去了么,怎么从城中出来?”
周老汉下了车,擦擦脸上汗,城外之事他也听说了,见儿子及众人并无大碍也便放下心,冲孟知彰抱拳行礼:“孟公子,货物都交到薛家铺子里了。这是收讫。”
孟知彰接过,看了看刚刚干透的薛家印章,将收讫折起,小心收进袖中。
这次金玉满堂交接数量非比往常,若一时出了岔子,对薛家商铺及酒楼会的影响难以预料。稳妥起见,孟知彰才用了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货物正常着人从各庄运往城中。但这批只是幌子,所装货物是一些边角料掺杂一些碎木片等物。袋口一封,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不仅瞒过了捣乱之人,连运送货物的周通等人也皆不知,自己这一趟只是走过场。
真正要送去薛家的货物,则由周老汉和周叔等人换了条不常走的路,悄悄早半日就送了去。
众人一听,忙去那狼藉一片的车上去看,果然袋口打开,散出半车碎木片。
然哥儿身子弱,此时有些体力不支,周通忙要上前扶住,却被他父亲周老汉一鞭子支开。
周老汉吃的盐比周通多得多,他一开始就注意到孟知彰对然哥儿的态度有变,虽看不懂其中意味,自己几十年的人生阅历告诉他,经此一事,然哥儿应该不会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无人在意的小哥儿。自己儿子的这一动作,虽出自好意,但很不合时宜。
“孟公子,然哥儿受了伤,是否需要将他……留下。”
孟知彰看了周老汉一眼,只一眼便明白对方所指,正色道:“今日各位都辛苦,你先带他们去医馆看郎中,另外回去多支半月薪水给他们。我家夫郎不在……”
后半句没说完,周老汉立马懂了。不该动的心思,不要动。
第100章 绿江独家
悦来茶坊内, 明烛满堂,笙歌燕舞,随着暮色降临, 茶坊也慢慢笼上一层旖旎情愫。
推杯至盏间, 喝的是郎情妾意,品的是凡尘百味。
红烛泪垂,眉目传情。
南来北往的消息情报,也随轻启朱唇在这红鸾帐内外,被筛选、被编织、被收集起来悄悄呈送出去。
九哥儿坐镇坊台之前, 一身清凉的羽衣, 周身斜缠着妃色丝锦, 冰台色薄纱披帛松松缠在手臂间, 行动间轻柳拂风, 春波荡漾。他如往常一般招待客人,左右逢源,八面玲珑, 仿佛两炷香前东门截货之事,并不是他做的一般。
台下雅座间端坐一位客人, 虽一身便装,眉宇间贵气难掩。此人进门时九哥儿就留意到了。此等客人, 坊中并不少见。有的来坊中寻人,有的来茶坊寻信, 有的慕名来品茶, 当然也有人此行目的就是茶坊本身,或者再具体一点,茶坊背后的骆家。
不过对方乔庄一番,故意保持低调, 明显是不想被打扰,九哥儿也便装作不知。可等他从东门外回来,换了衣衫,对方仍端坐雅间。
九哥儿眸心动了动,他亲自登台献了一支羽衣舞,翩若飞仙,迅如游隼,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惹得台下掌声阵阵,彩头翻飞。
无人在意的角落,茶坊老仆役正一脸焦急望着台上的九哥儿。不过献舞之时他不敢叨扰,只能一边挥袖擦汗一边焦急地踱着步子。六神无主,又无可奈何。
方才东门之事第一时间已传回府中。车马备在暗巷,老爷让他去府上一趟。
台下一举一动都尽收九哥儿眼底,当然也包括老仆役的焦虑不安。
一曲舞罢,他将自制飞天茶,一盏一盏亲手捧与雅座宾客,当然那一位客人也不例外。
那位客人神情淡淡等在那,似乎知道这茶注定会有自己一盏,似乎也清楚自己注定会是最后一位。九哥儿将茶捧至近前,三尺外便微微行礼致意,虽如常献茶,似乎哪里又有些不寻常。双方尽量避免肢体接触,茶盏近身递接时,连视线都有意错开,全程更无一字交流。
奉完茶,九哥儿复又登台告恼,笑说:“九哥儿有事要失陪了。今夜若回得来,便再献舞一支。若回不来……”
一语未了,台下吵成一片:
“九哥儿,你去哪儿?本公子陪你去!”
“你今晚若不回来,我们可就不走了!”
“九哥儿别怕,若有人敢为难你,本公子可不是吃素的!”
吵嚷的都是悦来茶坊常客,知道九哥儿虽面上风光,背后也是有主子的。有主子就有做不得主之事。
马车上九哥儿换了一身素服。
“哥儿,你今日糊涂哇!”
老仆役还想多说两句,九哥儿抬手制止,一副看淡一切的神情。
“无妨。我今日既决定去东门外,便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马车停在骆家角门。早有两名暗卫等在哪里,手中利刃在一排“骆”字宅灯照耀下,越发阴森冰冷。
九哥儿裹紧大氅下车,轻描淡写交代:“蒲叔,若亥时我还没出来,就不用等了。我房间那个镶螺钿紫檀匣子里有几两银子,你自行拿去置办几亩地,将来若离了这里,也有个傍身之资。”
“别说傻话……一定出得来。你好好求求老爷,学会低头,保住小命……”
老仆役站在原地,看着九哥儿瘦弱的背影,被关进重门掩映的骆宅,心中叹息一阵重似一阵。他自然知道这“不用等了”意味着什么。
被暗卫从这个门带进骆家之人,能有几人得以全须全影地走出来?
一所幽静小院,进得中庭,九哥儿冠巾尽摘,褪去外氅,只剩内里一袭素服。复又脱掉鞋袜,赤脚散发走进在锋利细碎的石子铺就的训诫石阵中。
扑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在石子之上。钻心之痛,九哥儿眉心不觉蹙了蹙。
“九哥儿特来请罪,请老爷责罚!”
房门紧闭,良久,屋内灯光亮起,一个黑色人影缓缓铺上窗扇。幽灵一般。
“好大的胆子!是谁让你去兴师动众去动薛家的货物?”
“是九哥儿自己的主意!请老爷责罚!”九哥儿一个头磕下去,额角钝痛,随即传来一丝血腥。
“罚自然是要罚的。违背主命,擅做主张,当受何等惩戒?”
“初犯,烙刑,左右脚心各一。”九哥儿面不改色,对答如流,似乎早已做好一切准备。
脚心受刑,虽不至于无法行走,但对不是登台献舞制茶的首席茶伎而言,无疑是一大重创。若恢复得好,一两个月便能出来侍客。若行刑时出点差池,这一双腿脚露出残疾,这茶伎是做不成了。
一个无用之人,一枚侧彻头彻尾的弃子,换做旁人逐出去即可。但九哥儿不同。他是当家茶伎,这些年来知道茶坊里外的大小之事知道的太多。
等待他的只有且仅有一个结局——永远闭口。
“你可有辩解之言?”
窗内声音低沉,似乎有缓和之机,并不至于将人逼至绝路。
“九哥儿,你当时怎么想的,快如实向老爷禀报。”院子暗处,有人提点九哥儿。
九哥儿直起身,复又郑重冲窗内拜了三拜。
“今日九哥儿行此下策实属无奈。坊间有传言,九哥儿有意结交薛家,这,实属无稽之谈!此事缘起斗茶清会之时,当时九哥儿并不知孟庄二人同薛家交好,只是因此前二人搭救过自己,为表感激特意当众奉茶致谢。今日九哥儿当众与孟庄交恶,与薛家交恶,想来即便九哥儿想拜人门下,对方也不能见容。忠心昭昭,日月可表。只是九哥儿愚笨,只一心为了使自身分明,却忘记会为茶坊惹来麻烦……请老爷责罚!”
窗内没有声音,那个巨大的黑色剪影一动不动贴在窗上,定格一般。像是在揣摩这话中真假,也像在思考薛家与孟庄交好,值不值得骆家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