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九哥儿虽为茶伎,但才华极好……”
乙说到一半,戛然止语。话一出口,他便知自己犯了致命错误。
听者,同样错愕、震惊。
什么东西在赵措心头轰然炸开,他的心倏忽一紧,猛回头,狠狠盯住乙的眼睛,声音沙哑得似带着炼狱的血腥。
“怎么,你看上了这九哥儿?”
这么多年,乙替自己办事,上至皇子王孙,下至三教九流,打交道的人不计其数。赵措从未听乙夸赞过什么人、说过一个人的“好”。
哪怕对自己,乙从未有过一二恭维之辞。
他一直以为乙性子内敛,根本不会表达偏好,更不懂得称赞。
他赵措错了。乙只出去几日,不过一个不入流的低贱伶伎,他竟敢当着自己的面说对方“好”,还是“极好”。
哼。很好。这就是自己养出来的人。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心中裂缝彻底炸裂,万千罗刹围在耳旁嘶吼。
赵措怒发冲冠,他转了一个圈,抬起脚,狠狠踹向乙的下身。
这一脚来的凶猛。但作为顶级暗卫来讲,完全有能力躲过去。
但这一脚来自自己的主子。
还是那句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乙没有后退半步,稳稳站在原地,承接着懿王的怒气和恩赐。
结实的力道,来势汹汹,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更没有任何情分可言。下了死手。
乙是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原本自己就是个死人。一个活死人,能走到盛宠优渥的皇子面前,成为贴身暗卫,早不知削皮挫骨了多少回。区区这一脚又算什么。
比想象中更凶狠。
“……”
乙眼前一黑,半步未退,站在原地,毫无保留地吃下这一脚力度。
一脚过后,赵措的气瞬时消了大半。
红烛晃动,赵措向对方脸上觑了眼。乙虽面不改色、神态自若,但额角渐渗渐多的细汗,终究出卖了他。
赵措眉心蹙了蹙。心头不觉软下去。方才那一脚,似乎太不近人情。
乙缓了缓心神,郑重跪下:“乙绝无私心,还请主子明察。”
赵措不似方才那般疾言厉色:“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别以为本王给你个笑脸,你就真的以为自己是本王的人了。你不过西境罪臣之后,是本王为你雪耻,给你新生。记住,在本王面前,你永远是影子。微不足道的影子。”
“是。”
“说吧,你想求什么。想好了再说。机会,只有一次。”
“无论将来骆家能为主子效力多久,留下这位九哥儿。此人之才华定能助力主子之事业。”
“这就是你想说的?”
“是。”
“方才……你为什么不躲?”
赵拓陡然换了个话题,没有回应乙所求之事。
“……”
“夜深了。”赵措亲自去吹了红烛,“今晚你留下。”
赵措疑心重,从不许外人留宿,哪怕懿王妃都不曾碰过西暖阁的床榻。
乙是唯一可以留宿之人。
但每一次留宿经历,在乙这里,都不堪回首。
他并非哥儿,懿王却霸王硬上弓。五年前的那一夜,是赵措第一次留下他。
第二次是懿王大婚。新婚夜,懿王妃独守空房,懿王自己只留乙在身边。
今晚,是第三次。
或许自己那一脚过重了,心中难得生出些许愧疚;或许今日这次体验仍让他意犹未尽;亦或许,只是想多了解一二这个伶伎,从乙口中。
院内无灯,房内无蜡,天上之月也被云层遮得了个严实。
没有亮光,便照不出黑红蓝白。无颜色之分,尊卑有别、恩怨荣辱的界限似乎也跟着打破了。
“那位九哥儿同样来自西境?”
“是。”黑暗中的乙越发沉静,“就是当年西境寻来的那群幼子,他是寻来的第九个,得名九哥儿,后经规训成了伶伎中的佼佼者。”
“可知底细?”
“普通佃户,灾荒中家人病饿而死,只他尚留一口气。”
九哥儿从未向外说过自己身世,作为顶级暗卫,若锁定一人挖出他的过往,并非难事。
乙这方面能力,赵措从不怀疑。
“本王脚冷。”
暗夜中的第一个指令。
乙明白。他敛衣跪在榻边,解开衣襟,将那双踩在自己喉结上的脚,揽了进去。
冷。
一如这朽烂的日子。
同样朽烂的,还有自己这副皮囊。
乙看不清前路,或者说他只是影子,无所谓前路。
但现在不同了。这世间还有东西值得他争一争,还有人需要他去看护。
乙第一次向懿王做了隐瞒。
关于九哥儿的身世,关于他们在西境的过往。
只是这份过往太过久远,隔着风沙砾石,每每想起,这颗本就伤痕累累的心,便会被击打得更为支离破碎。
此时同样心神不宁的,还有夜宿茶室的九哥儿。
枕上辗转,长夜难眠。一小块西境独有的砾石,虚握在手中,锋利棱角轻轻割着指尖。
九哥儿好多年没见过这种砾石了。公子乙告辞后,这枚石子就放在雅间桌上。
九哥儿敢肯定,公子乙是西境故人,但究竟是哪位故人,他又实在记不得。
第116章 术士
公子乙将随身带着的那枚砾石, 放置于悦来茶坊雅间案几上留给九哥儿时,庄聿白已带着然哥儿回到各庄葡萄园。
葡萄移栽比想象中要快。54株葡萄树分成3垄,1列18棵, 南北向阵列有序地站在阔朗的缓坡上。
薛启辰见二人全身全影回来, 忙弯着眼睛迎上前:“琥珀,快看!从孟家村带来的葡萄已经全部栽好了。请庄公子查验!”
“查验合格!嚼月轩的杏仁酥,奖励我们薛二公子!”
庄聿白将城中带回的一包果子打开递与薛启辰,其余几包请然哥儿分与园中众人。等一年苗施药后,再将新扦插的幼苗移栽至西侧紧邻的另一片缓坡上。
新叶娇嫩, 耐不住石硫合剂副作用, 会出现烧叶现象。这也是庄聿白为何急着要在一年苗展叶前喷施药剂。
作为薛家二少爷, 自是各类果品细糕吃腻了的, 今日却觉这杏仁酥犹为好吃。庄聿白与他玩笑:“二公子, 药剂熬制马上开始了,你吃了我们的果子,等会干活时可不许偷懒。”
“悉听遵命!”薛启辰拱手向庄聿白做了保证, 又接过小厮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琥珀, 我今日可没穿什么柔黄粉绿的衫子,但这园中的小飞虫还是不断来扰, 真是缠人!”
“天气回暖的快,虫蚁来得也快些。”庄聿白抬手驱走一只落在他肩头的黑点, “事不宜迟, 今日药剂制出,明天就可以开始喷施驱虫了。”
任何化学实验都存在风险,操作安全是重中之重。
反应过程中会产生微量的硫化氢,不仅气味难闻, 对身体也不好。庄聿白将石硫合剂的制作安排在坡前通风的空地上。并让管庄人负责清场,保证百步之内不许有人围观。
其实庄聿白筹集硫磺开始,各种流言便在各庄传了起来。不时有人跑去管庄人周老汉那里打听,这新主家会不会是个得道高人。
“小小年纪一身本事。不仅会制作茶炭,还研究出这金玉满堂,府城盛极一时的火锅,也是他想出来的主意。真真了不得。”
“大公子和少夫人这般信任他,才将我们这庄子整个托付给他,也算是我们的造化了。庄上人谁家没受过这几项营生的益处。”
“是呢,我家孩儿他爹在葡萄园当值,这几日工钱就有大几百钱了。就算一个整劳力去城中找活计,一个月也就能带回家这些钱吧。都是托了庄公子的福。”
“眼下又用硫磺做药剂,我听我爷爷说,这都是一些深山术士才会的法术。和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是一个道理。”
“提到太上老君,那我就懂了。大公子和二公子的长相已经算人中龙凤,谁知这庄公子和他的夫君更是一副神仙模样。人生得如此齐整,又会术法,八成是个得道菩萨降世。”
众人议论纷纷,对聚合众力推断出的这个结论深信不疑。
知道今日庄聿白会动用法术熬制药剂,庄上人呢自然都是要瞧一瞧的。太上老君炼丹,此生是无缘看见了。主家的法术施展,谁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