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公子取笑我。”然哥儿腼腆笑了笑,“我是我阿叔他们从死人堆了捡回来的。这条命原本死过一次。所以在这世上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赚来的。我很感恩,也很知足。但这位驸马,想来就没我这么幸运了。”
然哥儿眼神远了些:“大概前面那个弯坡就是了吧。”
庄聿白将门帘挑高了些,马车在的山路上缓缓爬坡,绿荫遮地,山风沁骨。
他不觉拢了拢衣领。暑夏时节,后背却凉津津的。
车行方向呈缓缓的弧形,遮天蔽日的树木随着车辆前行而快速向后躲去。
庄聿白眼睛紧紧盯着山路。他不知道当年事发之地,是哪一处。
或者,车轮下的每一处,都可能是。
当年的骆瞻正是金榜题名、意气风发之际,又一朝被公主看中,在世人看来可谓风光无两,前途不可限量。
问题是,他只需等在家中,等圣上赐婚诏书颁布下来即可。为何选择急匆匆奔回京城?
若没有这此行,此时的他早已功成名就,上承天家尊崇,下享儿孙绕膝之乐。哪至于身死异乡,魂魄无依,整日在这荒郊野外拉着过路之人诉说生前凄苦?
后来的各种猜测中,有一种声音便是,这骆瞻原本在族中并不受重视,甚至处处被贬低压制,所以一朝得势,心中势必患得患失。他匆忙回京,肯定是担心公主变卦,担心马上到手的荣华富贵烟消云散。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骆家在当家人骆睦的带领下盘根府城,称雄一方,上头更有得失皇子罩着,谁还会想起当年这个尚未开刃就断掉的一把弃刀?
山风习习,庄聿白觉得视线一空,车辆行到路坡最高处,路却在面前陡然消失!像被人齐齐砍断,没有一点点防备,一如骆瞻那短暂、又被人无限拉长的人生。
车速并未减,庄聿白愣神之际,出于惯性,他和然哥儿猛地被甩向车厢右侧。
未及从失重之后的错愕和惊魂未定中反应过来,车辆已绕过断路尽头。这是一个近乎90°的拐角。若想埋伏在右侧密林中,防不胜防。
只觉告诉庄聿白,就是这里。
一条断头路,接在另一条断头路之上。
阳光透过密林洒下来,越发凉了。
“差役大哥,可否停下车?”
庄聿白朝车外喊了一声。两位差役像是完全没听见,自顾自驱马赶车,头也没回。
“停下车!” 庄聿白又喊了一声。
一阵风被另一阵风带走,庄聿白的请求,突兀,但被风吞没,瞬间消散。
差役八成是信了昨晚众人说辞。恐有闪失,不敢贸然停车。
车辆快速行驶,或者说全速逃离。
庄聿白趴在车窗,死死盯着外面。他从来没像此刻这般希望鬼神之说为真。
假若驸马魂出现,是拦在路中间,还是藏于两边密林?
他会以怎样的形象现身,峨冠华服风度翩翩,还是血衣伤体狼狈不堪?
庄聿白胆子并不大,连只毛毛虫都会怕。但此时,他却迫切希望骆瞻魂魄能出现在面前。
别人口中狰狞可怖的厉鬼,也是别人心中此生永远无法见到的爱人。
他想替别人问一问他,这些年他还好么?自己孤身一人在外,衣可暖,饭可温?
他想将别人未能亲口说给他的话代为转达。他们父子二人都很好,云无择现在少年长成,而且沙场立功、在军中崭露头角。当年那棵葡萄树每年仍会结出许多果子,代他陪伴他最放心不下之人。
庄聿白将大半个身子探出车外,视线在每一团阴影背后仔细辨别。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将那阴影背后的纹理拼凑出一个人形。
奈何风摇树林,阳光将一切打碎。
远远看到村落之时,车辆才慢下来。
庄聿白见然哥儿面色苍白,眉头紧皱,忙上前扶住。
然哥儿看出他的担忧,挤出些笑容:“公子,我没事。方才车行太快,有些晕车。”
接下来的几日,仍是按计划在各州县游走,实地解决各处出现的堆肥问题。
但关于驸马坡之事,没人再提起。
此行原定最多半月的行程,等庄聿白回去时已是离家二十日有余。
家中有孟知彰操持,薛家兄弟不时来帮忙,一切都好。
只是随着庄聿白在外出行的路线,各地的请愿信,纷纷摆上知府荀誉的书案。
堆肥时间早些的,肥料已进田,虽只有三五日,但禾苗长势明显凶猛起来。众人皆称庄聿白是神农转世,特来扶住他们的,所以联名请愿,希望官府能给庄聿白一些赏赐。
荀誉宦游大半生,第一次遇到百姓为一白衣请愿的。
不过田地增产这等大事,确实值得。不过这赏赐,自己自然是会给的,但不够。
此前荀誉为这堆肥术请功的奏章,现在仍没有任何回复。事不宜迟,借着万民请愿的时机,他又递了一道奏折。
暖风和煦,田间施过肥的禾苗,挺直胸脯向上伸展。葡萄园中的果子也渐渐转色,圆鼓鼓的,被阳光染上的红晕越来越浓。
南时带三省书院众师生在各庄葡萄园宴饮雅集时,荀誉为庄聿白请功的两道奏章,却由公子乙亲手递到懿王面前。
第137章 荔枝
东盛府本地荔枝上市时, 南时方从南边回来,一骑一仆,优哉游哉。
他这一路从岭南开始, 各色荔枝尝了个遍, 蚶壳、虎皮、龙牙、火山、中元、江家绿、十八娘,不一而足。南时最喜欢的是陈紫。称其香气清远,质如凝水,消如绛雪。
不过荔枝鲜果吃的就是一个“鲜”字,不方便携带, 南时只带了几罐荔枝甘露来, 正适合夏暑季节做渴水。
祝槐新先哄去一罐, 说不给他的话, 他掏腰包得来的这“葡萄雅集”请帖就送给别人。
“越大越贪嘴了!”南时笑着指他, 强行将这请帖抢了去,“果园中雅集,还可以亲手酿酒, 有趣。日子定了么?”
“定了。孟知彰说园中第一批葡萄已熟,因为此次雅集都是书院学子, 等五日后学中放假。”
“不仅等五日,还要占用假期?不好不好。我看后天就是个好日子。” 南时摆摆手, 强行让祝槐新去说和,“这两罐甘露和这封家书你派人送去薛家, 苏家那老头子让我带给他孙女, 还有这一箱东西也一起。这一罐甘露呢,你拿去给孟知彰他俩,若是答应雅集改到后日便罢,若不答应, 你再给我带回来,可不能便宜了他们俩。”
祝槐新打发了两个学童往城中去给薛家送东西,自己则拎了一罐甘露往夫夫二人的小院中来。
山路幽静,鸟雀啁啾。祝槐新拾阶而上时,庄聿白正坐在院中藤椅上,将此行见闻说与孟知彰听。
关于驸马坡的。
“你怀疑当年之事,并非意外?”孟知彰切了些蜜瓜,将一枝竹签递到庄聿白手中,“大公子着人送来的,西州蜜,甜润脆爽。”
“此事过去这么多年,当年新科进士被害,想来也是不小的案子,应该又结案卷宗在。若是意外,是劫匪随机杀人事件,只能叹一句时运不济。可我路过那个山坡拐角,虽具体看不出什么,可总觉得哪里不对……”
庄聿白难得没有胃口,只用竹签戳弄着竹碟子上几块蜜瓜。
“是什么不对呀?”柴门轻推,祝槐新笑着走进院子,“南先生回来了,嘱咐我给你们送一罐荔枝甘露过来。南先生难得这么大方,一定好好尝尝!”
夫夫二人忙起身让座,又新切了一只蜜瓜过来。
祝槐新不算外人,且比二人年长,庄聿白想了想还是开了口:“先生可知当年新科进士骆瞻遇害之事?”
“你不是和薛家兄弟交好么,怎么又对这骆家之事感兴趣了?”祝槐新尝了快蜜瓜,眉毛轻挑,“这西州蜜果然好吃,清甜中还带着花香。知彰,若还有,与我带一只回去!”
“有。”
不一会儿孟知彰用草绳编织的网兜两只蜜瓜出来。“正好先生来了,这一只麻烦先生送给南先生。”
祝槐新笑说:“不愧是南先生挂在心尖上的学生,一只蜜瓜还想着分他尝鲜。”
骆瞻当年之事发生时,祝槐新年纪尚小,且人也不在东盛府。不过被公主榜下捉婿之人,金榜题名与洞房花烛双喜临门之际,转眼命赴黄泉。天下文士皆为其唏嘘感慨许久。
这事,祝槐新听学中先生提起过一些:“说是赴京途中遇到劫匪,只留下一个老母亲,不久也随他去了。”
“只留下一个老母亲?”庄聿白脱口而出。抬眸发现祝槐新用一种略带自审视的奇怪目光看过来时,又找补道,“那确实是命运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