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这些都是云某军中的兄弟。”云无择郑重抱拳,“夏衣收到,军士们分外感念,让我将谢意一定送到。”
“云兄严重了。”庄聿白二人抬手还礼,“将士戍边守国,护的是天下黎民百姓。我们只是力所能及尽一点心意而已。再多礼,就折煞我们了。”
云无择眉心蹙了下:“恭敬不如从命。所以云某特将名单列下,希望二位用这赏赐的银钱帮忙准备一些冬衣。”
“这不巧了,我们已经制作了一批冬衣出来,正是送与将士们的。只等你回西境时直接带去便是。”
庄聿白看着云无择的目光先是亮了下,忽然一层阴霾覆了上来。
“云兄,有话不妨直说。”
云无择从窗外收回视线,隔着数千里路,边疆风沙的腥味似乎仍萦绕在他左右。他正了正神色,将那份名单又细细看了一遍。
“这些是我在军中的战友,都是些可爱的人。有些连个大名也没有,只有个代称。即便如此,他们每每提及远方的家人,都笑得像个孩子。是的,不论身在何处,总有一颗心,一个人,在远方挂念着他们。我想请你们在军衣里侧,将这些名字绣上去。绣得结实些,至少汗水洇不坏,血水染不糊。”
薛启辰有些不明白,皱眉想了想,半日道:“你是怕这些衣服弄混了,到时大家分不清谁是谁的,对不对?”
“不尽然。不过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云无择难得叹了口气,哽了哽喉咙,半日调整好语调。
“冲锋陷阵,伤亡是常事。只是希望通过绣上这一个名字,让沙场收尸之人,得以知其名,识其姓。若有相识之人,寄送家书时添上一笔,也能给家人传个信,知道是死是活。若无人知晓其家在何处,至少看到衣服中的名字,能在坟前立个带名姓的木牌……黄沙埋骨,有了姓名,便不再是孤魂野鬼。”
窗外,京城灯红酒绿的热闹喧嚣仍在持续。想来也无人在意北风卷地、百草折尽的边塞,有多少人正望月思亲,或许他们此生再也听不到娘亲唤一声自己的乳名。
夜风拂灯,火苗颤了又颤。
*
一股化不开的情绪,牢牢笼住京城这个身处闹市的院落。
云无择强行换了个语调,故作轻松了聊起今日宫宴之事。
“圣上原本属意,从七品翊卫郎,属于橫班副使。后来改为正七品武翼大夫,属于诸司正使。眼下有官职傍身,我们返程官道行走、驿站停留,也方便许多。”
“还能讨价还价,当场改官职?这和我们谈生意有什么区别。”薛启辰大呼惊奇,不过他还关心一事,“那我们在外面见到云兄,是不是需要下跪磕头,称一句大人?”
庄聿白笑着揽他的肩膀:“启辰兄若想的话,现在也不是不可以。”
玩笑归玩笑,说起这拜官又改之事,庄聿白神色正经下来。
“想来这是长公主的意思吧。云兄随长公主在西境戍边,为国效力,且屡立战功。如今又凭这一身真本事在众多武人中脱颖而出,理当受嘉奖。而长公主为云兄求情请命,也在情理之中。”
云无择视线从窗外转回来,眼眸中带着不解:“不过提议的,是懿王。”
“懿王?!”庄聿白上前一步,确定云无择听清自己的问题,“你确定是懿王?骆睦依附的懿王?”
云无择点头:“确定。一开始众人并不认得席上这些皇子皇孙,是共同赴宴的张校尉私下帮着介绍一二。”
庄聿白吸了口冷气。此事虽反常,倒也像是懿王手笔。此前懿王不是还将主意打到他家葡萄园身上,借机拉拢么。
“骆将军家中前景,全压在骆耀祖身上。可这位仁兄着实不争气。懿王机会是给过的,这次定是伤透了心,才转头培植新势力。不过听闻懿王和辰王之间有些龃龉,懿王当众提议,辰王有何反应?”
云无择顿了下,这也是此事蹊跷之处:“二王之事,并非新闻,朝堂之上向来分庭抗礼。可这一次,兄弟二人竟反常地站在一条线上。辰王不仅附议,增加的一些赏赐也是他帮忙争取来的。”
薛启辰是个乐天派:“管他呢,只要对云兄好的,赐官也好,赏钱也罢,我们都开心收着。”
庄聿白跟着笑了:“启辰兄说的对!估计二人看在你乃长公主的部下,又是朝中新秀,为讨长公主欢心才作此姿态。反正是大好事,值得我们庆祝一番。”
提到长公主,一旁一言不发的长庚,眸底暗了暗。于无人察觉的角落,他缓缓叹出一口气。
*
三日后,几人将京中事情快速收尾,便一路朝东盛府疾驰而来。
归心似箭。
“听说讨厌人的骆家老头和他家那个二祖宗,比试结束就离开了京城。想来怕丢人,早早躲回家了。”
车厢中的薛启辰一路可没闲着。拉踩骆家是他的最爱,逮着机会自然多说几嘴。
这次到京城认识康老先生和那位琪公子,属于意外之喜。不过除了武举当日不打不相识之外,公子琪便再没露过面。康老先生人非常随和,出手也大方。
送给福田坊的东西装了满满四五大车,给云无择的贺礼个个拿得出手,什么兵书、剑谱之类的,至少云无择爱不释手。
“这康老先生好像真有些人脉呢!我听说粮米送去福田坊的第二日,坊内便发了公示,说今岁冬季的柴米供给比往年增加了足足两成。是个不错的老爷爷,我们答应他的玉片和魁炭,我一定让王掌柜按时送去。”
“还有哦,琥珀,咱俩下次啥时候再来京城……”
庄聿白笑着按按眉心,抬手掀开车帘,透了些夜风进来。这一路被这位二公子吵得耳朵都要起茧子。
云无择急着回家看望云先生,庄聿白和薛启辰也希望早些回去。一路近侍跟着,还有长庚师父和云无择这位武状元压阵,哪个敢扰。
是故,一行人星夜兼程往回走。
皎月高悬,郊野寂静。
离开这段时间,不知道留在家的孟知彰怎么样了。
庄聿白视线放远,觉得夜色下前面的道路越来越熟悉,高声向前问道:
“快到家了吧?”
“快了!”车前小厮回,“前面便是驸马坡。”
第175章 情债
驸马坡?!
庄聿白心中一凛。一袭夜风卷过。方才车中谈笑风生、踌躇满志的融洽气氛, 被一扫而空。
驸马坡,他夏收后来过,当时正巡游东盛府四州一十八县指导堆肥技术。附近百姓传闻, 当年驸马命丧此处, 每每夜深人静或雨雪天等阴气湿重时,驸马亡魂便会在此游荡。
所以此处阴气重,暑夏时节路过,仍觉凉津津的,更何况这初冬深夜。庄聿白觉得寒气不住往脖颈中钻, 下意识拢了拢身上披风。
他抬头看看天, 明明还是那轮悬月, 不知何时铺了层寒霜, 又被锐利树枝划得支离破碎。
“琥珀, 你怎么了……不舒服?”
薛启辰有些摸不着头脑。刚刚还意气风发的庄聿白,此刻像换了个人,眉头紧锁, 死死盯着车窗外,警觉又戒备, 像是有野鬼马上附过来。
庄聿白摸了摸袖中弩机,冲薛启辰笑笑:“无事。或许一路颠簸, 终于快到家,倒觉出累了。”
车行方向开始呈缓缓弧形, 遮天蔽日的树木, 随着车辆前行而快速向后躲去。
“呜呜——”车行前方,应龙叫了两声。
清寒月辉下,空旷,悠远。像是预警, 又像是在向主人求助。
庄聿白心中一根细索陡然收紧。有什么东西,在跟着慢慢变化。
“公子,或许我们停车烧些……纸钱。”然哥儿不觉靠近庄聿白,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庄聿白知道他害怕,拍拍他的肩膀,又给他系紧披风束带。
“放心,没事的。云大人的阳气盛着呢!定能镇住一切。何况还有长庚师父这位佛门高僧在。别怕。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等天亮时,我们就到家了。”
怕庄聿白担心,然哥儿只得靠在一旁车厢壁上,闭了眼。可哪里睡得着,睫毛动了又动,最后挣扎着又睁开眼睛:“我不说话,只陪着两位公子。”
寒风卷起车帘,庄聿白视线不自觉还是看出去。山路尽头,视线跟着一空,车辆行到路坡最高处,路却在面前陡然消失,像被人齐齐砍断,没有一点点防备。一如那死去的准驸马,短暂、又被人无限拉长的人生。
庄聿白知道,前面就是驸马坡了。
帘布翻飞空隙,云无择的长剑已握在手上,随车近侍小厮等也都器械在手,全副武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