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说着说着,声音断处,豆大的泪珠竟撩过睫毛,扑簌簌落了下来。
静。
庄聿白脑中炸开,觉得此时有千军万马从他心头奔过,落英满地,踩踏成泥,一颗心碎成千万片。
“吧嗒吧嗒”眼泪落在被褥上的声音,却像休止符,停住一切声响。
院外乌桕树上那两只蓬羽乌鸫,小心挪了挪脚,挨得更紧了些。
控在庄聿白两只手上的力度,却松了。
果然,眼泪是最好的武器。管他男人女人,通通都能拿下。
“……孟知彰,对不起。”
夜色下,庄聿白垂着脖颈,如一只镀了光的黑天鹅。
愧疚。落寞。懊悔。甚至带着些许伤心。
细长、优雅、忧郁的天鹅颈,越垂越弯。九尺铁汉,软了眸子。
“没事。我不需要你帮。不过,”孟知彰顿了下,轻轻将那只越界的手还回来,放在庄聿白胸口。玉山倾頽,身子也跟了过来,半压在庄聿白之上,居高临下,但却不咄咄逼人。
一副温柔似水的良人模样。
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似哄,似宽慰,似商量,更似请求。
“不过,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
庄聿白被人带着,躺在枕上。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人看。
这种情形下,该惊慌失措,该严词拒绝,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pua对方,该护住关键部位,仓皇逃走。
庄聿白都没有。
他也不知怎么了。鼻头一酸。眼泪断了线的珍珠,从眼角滚下来。
怀中揽着人,孟知彰手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东西,便伸出手来接。
这下更不得了。庄聿白心中的委屈决堤,两汪眼泪汹涌成河。索性双手环上孟知彰的脖子,埋在人家颈窝,呜咽起来。
“……方才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觉得你有些辛苦。呜呜呜……你课业上的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呜呜呜……家中事情呢,也是你在弄。思来想去,或者床上这事,我或许还能出点力气,便想着……”
不知是后面的话太难为情而说不出口,还是哭得太久,导致气息接不上,亦或者是察觉出对方原谅了自己。不,察觉出对方一开始就没生自己的气,庄聿白便只挂在脖子上抽噎。
孟知彰不知道的是,自此庄聿白掌握了一个拿捏他的绝招。
哭。
“此前咱不是有约在先,家中用力气的地方,有我。”
孟知彰将人捞进怀里,温柔抚慰。
结果庄聿白哭得更大声了。
这一晚一直折腾到沉月坠入鸟巢才算罢休。
事后庄聿白复盘时,还指天指地发誓,自己根本不是演的。当然他自己也不清楚咋就掉了泪。
不过说来也怪,自那夜起,他觉得自己与孟知彰的关系,无形中绑在两人之间的那根绳,近了很多。
也紧了很多。
*
这日薛启辰亲自带了一整车的东西来找庄聿白。
“琥珀,快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话没说完,薛启辰已经跨过中庭,几步冲到主室,将手里拎来的食盒直接放在坐塌旁的小茶案上。
“两份荔枝酥酪冰元子!”
薛启辰开了食盒,端出两份汝窑葵口小瓷碗:“近来暑热不减,我兄长见我长嫂食欲欠佳,特意从那边买了位厨娘过来。这就是新制的小食,长嫂很是喜欢。今日又新做了些,我想着你必定也喜欢,忙带了两碗。快来一起尝尝。再晚些,这冰就要化了。”
庄聿白笑着从一堆直插云霄的“笔山”中站起身,迎出来。
“晗姐姐严选,想来一定好吃。劳二公子费心惦念,小生就不客气咯。”
庄聿白说着长身玉立,不无浮夸地冲薛启辰行了个礼。
这荔枝酥酪冰元子是以新鲜荔枝去核,加了各色形状的糯米元子,又浇上牛乳,撒上莲子、杏脯、核桃等果碎,冰冰凉凉、热热闹闹一碗。既好看,又好吃。
暑热天吃上一碗,清凉无比,心情也畅快起来。这道甜点做法并不复杂,只是时下这冰并不是一般人家可以随便能享用的。
薛启辰努努嘴,指着桌案上的那一堆笔山道:“琥珀你弄这些笔做什么?难不成你也要跟你家相公去考试?”
庄聿白在给孟知彰准备赴考用的考篮。乡试共三场,每场三天,一旦进入考场,中间不允许进出。这几日饮食起居等全指望这考篮。
“我刚买了50支他常用的羊毫笔。等他回来看看。”
“他?”薛启辰嘴角挂上一抹坏笑,不知何时起,庄聿白开始称呼孟知彰为“他”了,薛启辰颇具玩味地挑下眉,“那这50支笔,‘他’都要带进去?”
“哪需要这么多,带上七八支就可以了。考试最忌讳用新物件。并不是说新的不好,而是新的不如用惯了的。所以这些都是给他试手感,磨合出用得惯的,再放进考篮。”
“磨合?”薛启辰又精准锁定关键词,“琥珀,前些时我帮你找的那些‘技术本子’都看了吧。效果应该不错,你气色都好了不少。想来是‘磨合’得不错。”
“这么好吃的冰元子都堵不上二公子的嘴!”庄聿白气得对薛启辰呲牙,“对了,我托你采买的被褥、垫子都有了么?”
“有了,都在车上呢!”
庄聿白正要去搬,孟知彰款步走了进来:“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薛启辰笑着用肩膀撞下庄聿白,对孟知彰道:“你家夫郎给你买了50支笔,让你‘磨合’习惯了带去考场用呢!车上还有几床丝绸被褥和水貂皮垫子,也是给你考试用的,你家夫郎连吃冰元子的时间都等不得,这会就要去搬!”
孟知彰眉宇动了动,看着庄聿白说:“你陪二公子坐。东西,我去搬。”
“孟知彰,你略等等。”
庄聿白从后叫住孟知彰,跟上前,用自己的勺子,将一枚盈润的荔枝,递到孟知彰唇边。
孟知彰微微一怔,俯身,轻轻张口,含住那颗荔枝。
甜的。
*
各家都有各家给考生减压的方式。骆家也不例外。
骆家少主骆耀庭面上不说,骆家人却知道,自家家主几乎将所有希望放在科举之上。骆睦虽不在了,老管家看在骆睦往日情分上,还是勤勤恳恳帮着操持。平安符、登科符挂满家中上下,连文殊菩萨金身都请了好几尊。
不过,近来骆家惩戒堂内,一到入夜便哀嚎声不止。
骆耀庭多了个奇怪的癖好。抽人鞭子。
老管家知他家中突遭变故,性情不定,加上乡试在即,只要不死人的事,暂时都依着他。只是事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人多给那苦主一些银子。
不过今夜连骆家小厮一并罚了,惨叫声瘆人。
因为今日找来的这挨打之人,不姓孟。
第197章 秋闱(三)
骆家账房先生将账本递到惩戒堂时, 暮色已晚。
长廊下一排暗红色灯笼,将骆家小厮往来匆忙的身影拉长、扯近、又送远。影影幢幢,如万千鬼魅, 行于中庭。
刚送来一个挨打的孟姓承鞭人。
用井水上上下下刷洗了三遍, 又用浓重的结香熏了又熏。虽说是挨打,离他家大公子那么近,一身臭气惹恼了骆耀庭可不是闹着玩的。补丁摞补丁的衣裤早被小厮们用竹竿挑着一把火烧了,换了身干净长衫。
立在骆耀庭身边,等家主看账簿的骆家账房, 往堂下看了看。这准备受刑的承鞭人, 身量高挑, 骨架也硬朗, 只是形容憔悴不堪。面黄肌瘦, 像是没吃过饱饭。
也对,但凡能有个正经营生能保证一家嚼用,谁会来挣这份不要命的钱。
不过这身衣衫, 像是哪里见过,一时倒想不起来。
骆耀庭从账簿上抬起眼, 给一旁小厮递了个眼神。那小厮会议,上前让堂下那城边人在一旁桌案旁坐下。
那人知道今日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哪里敢坐,塞到他手里的笔也像烫手似地不敢接。
“嗯?”堂上人不动声色瞥了一眼。
威压下那承鞭人战战兢兢就了范。如攥刀尖, 如坐针毡, 如临深渊。
“这个月,又是入不敷出?”骆耀庭将账簿掷在地上。
自从骆耀庭接管骆家生意以来,骆家账簿就没好看过。往年行动带风、颐指气使惯了的骆家账房,几乎一夜之间坠入冰窖。生意难做, 进账自然少。每月入库银子已经撑不起骆家大手大脚、花钱如流水的消费习惯。
好在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又有一些跟骆睦的老人们打点照料着,七七八八也能凑活经营下去。只是风采不在,和薛家一争高下的气势,也早已偃旗息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