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他抿了抿发干的唇边,接着往下说:“还有这瓦片,千片瓦六百余文,但那都是烧得板板正正、一应大小的,我想着柴屋、茅厕这些地界不消用得太好,若寻些有瑕的没准儿还能便宜。”
“这铺瓦也有讲究,两片之间压多少差别可大着!像那镇上的富户多是压七露三,瓦片密密实实的好看,可咱家不消这些,我想着压五露五或者压四露六,你们是啥想法?”
裴榕做木匠,也给人打过梁,有些人家为了省瓦片,还有压三露七的,只要手上活计好,都不会漏雨,他点点头:“这个听阿哥的。”
“那成,我就先按压四露六算,这样合下来十方尺百片瓦就够了,一间屋八九百片,柴屋、茅厕还要更少些,先划个五两吧。”
裴松做足了准备,方方面面都盘算得详细,那条红对联背面,密密麻麻画着各式图案,别个看不明白,只一同合计的秦既白知晓。
裴松说话时,他便单手撑着下颌静默地瞧他,指头搓着骨节,心里痒得厉害。
裴松被这灼灼目光盯得脸红,抬腿踢他一脚,秦既白笑着垂眸轻咳一声,坐正了些。
裴松便继续道:“这屋头还得搭木架梁,这活计交给二子。”
裴榕看一眼俩人,笑着点了点头。
要说这木头,门道颇多,楠木、松木质好,可价却贵,打套桌椅还成,要用作房梁实在舍不得。
寻常人家多是买个一两根架在堂屋里充场面,其余房中还是用的榆木。
搭一间宽敞些的卧房就得主梁四根、次梁六根,椽子百余条,这一趟下来光木材就得一两半银。
余下屋头不消这般敞阔,若再换成次等的桦木,还能便宜。
裴松皱着眉沉吟道:“木头的事儿你懂得多,多费费心思。只这屋头全靠梁木撑起,确也不能用料太差,先记个十两吧。”
余下的黄泥、黏土、砂石,这些砖瓦窑厂也有卖,可家就在山脚下,靠山吃山、取山用山,裴松想多省些银子,便同俩汉子商量过,待到空闲时上山里背回来。
还有这铁钉、铁锔,望板、芦席,瓦当、滴水……七七八八合在一起,少得二十七八两。
指头搓着纸片,裴松叹息道:“二十七八两不是小数目,我本想着分个三五年,可俩汉子有心气儿说两年,那咱就两年,实在赚不出再往后延。”
这若按照两年来筹划,一年便是十四两。
裴松道:“地里的活计哥来扛,定叫你们吃饱穿暖,不忙时我再编筐、做草鞋,赚些散碎铜板补贴家用,咱也好吃些荤。”
裴榕点了点头:“我每月都有工钱,不过淡月也只四五百文,得遇上红白喜事了才能多一些,我领六两。”
“那余下的我来。”秦既白看去几人,“马上就到秋了,这时节山里野物多,我打算进趟山,能猎到大物最好,若是不成也好打几只野兔回来。”
几人如领军令状般依次开口,到末了,裴榕轻声道:“阿哥,还有四两……”
“那银子是你娶亲用的,动不得。”裴松将满是灰渣的红纸片轻轻折好,站起身道,“好了今儿个事毕,都散吧散吧。”
稀稀拉拉的挪椅声里,一道声蓦地响了起来:“阿哥……那我呢?”
裴椿皱巴着脸看向几人:“还没给我安排呀?”
裴松笑着看她:“是哥不好,哥忘了说,椿儿得做三餐,日日不得歇,是个大活计,不消再交银子了。”
“你就会哄我!”小姑娘鼓起脸,“我会绣帕子、纳鞋垫,也能交钱。”
裴松沉默半晌,又坐了回去,小姑娘平日里操持家就已然很忙碌,碾辣子、晒萝卜条、捡山货……农忙时节还得跟着下地。
之前给他的那五百文,不晓得攒了多少个年头,扎破了几根手指,可是不让出,她定不欢喜。
他瞧向俩汉子,温声说:“那咱都合计合计,分给椿儿多少?”
两汉子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细着思量,裴榕缓声开了口:“那椿儿每年出一百文吧,两年就是两百文。”
小姑娘撇撇嘴:“和你们比起来好少。”
“咋会呢?”裴松笑着看她,“哥虽说担着地里的活儿,可到了农忙、夏秋收,还得寻你们一块儿干,就这哥都不出银子。你管着灶房不说,每年还出一百文,已经很多了。”
裴椿想了会子,蓦地抬起脸:“好,那就每年一百文!”
*
夏至三庚便数伏。
几场山雨过后,暑气非但未消,反倒愈发浓烈起来。
水田里的秧苗插下月余,已经分蘖,茎基处萌出嫩绿的茎秆,将原先疏朗的田块儿慢慢补满。
入伏后天尤其热,日头火轮一般悬在天穹,炙烤得大地一片滚烫。
眼见着田间水要被晒干,禾苗也发了蔫,裴松可坐不住了。晨光才推散薄雾,他和秦既白便拎上水桶准备出门。
裴榕起得稍晚了些,昨儿个下工回家后,又在后院儿里刨磨起木头,木匠铺子余下的边角料都叫他带了回来,小一些的雕个无事牌,大一些的打个头梳、木钗,家里人虽不说,可都知晓他是想多攒些银钱。
汉子正洗漱,就听院儿里裴松喊起一嗓子:“我俩走了啊!”
“晓得嘞!”裴椿应下一声,将锅里清粥舀进瓷碗,一片热气腾腾间她开口道,“我端粥过去,二哥你拿下饼子。”
裴榕擦了把脸:“这秧子都插下去了,他咋还这么忙?”
“这几日天热,田里快旱着了,俩人急着浇水呢。”粥碗烫手,裴椿忙掐到耳垂凉一凉,她抬眼笑起来,“浇完了水还得去抱小狗。”
算着日子过得可真快,刘大家的小狗也满月了。
这几日裴椿很是欢喜,忙着给小狗搭窝,后山割回来的细茅草,在院子里摊平晾晒干,密密实实地铺在竹编的小窝里,很是软和。
裴榕笑着点点头:“那挺好,狗子一来咱家更热闹了。”
……
农田里一片繁忙景象。
天热得厉害,家家户户地里都不安生。
水田边上虽就有塘子,可离着地还得几步路远,若要提着水桶灌田,几趟下来就累得直不起腰。
手头宽裕的人家,会置办龙骨水车,丈来长的条形,以两根粗木柱为架,架间横亘着一条带木链的长木槽,链上每隔几寸地儿嵌一块方形木片子,远远看去就像是龙的脊骨,这水车也因此得名。1
要用时,只需将水车的一端架在塘子里,另一端斜着搭在田埂上,两手用力推拉顶端的木头手柄,木链便“吱吱嘎嘎”转动起来,连带着链上的木片子拨动起塘水,缓缓灌进田里。
这物件儿用料讲究,转轴需承重、触水需耐腐,价钱自然不便宜。
裴榕虽是木匠,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家中自也是用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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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1龙骨水车:来源自百科。
第44章 小狗崽儿
水田间, 裴松裤腿挽起,露着小半截结实的小腿,正提着木桶往地里灌水。
晨时还好, 这会儿日头爬上半山腰, 红火的一轮晒得人脸上滚火。
斗笠戴久了额头一圈汗, 又因着少见风, 汗印子闷得发红。
裴松便摘下来拿在手里扇风,这斗笠边沿起毛, 还沾着刚从田间带起的湿泥,扇动起来时, 混着竹篾的清润香气, 倒格外爽利。
见秦既白还在埋头提水,他淌过去给他也扇一扇。
日头底下做活儿一身汗,汉子怕弄脏了衣裳, 干脆光着膀子。
夏里洗衣裳虽干得快, 可这粗布麻衣不能总泡水, 洗得勤了, 布丝松得快,穿不了多久就薄得透亮,指头一戳一个窟窿。
清风袭来, 吹散些暑热,秦既白抬头看他,笑着说:“去歇歇吧,我来弄。”
和秦既白成亲后,他确实如先前说的,扛下了家中大部分农活儿,锄草、浇水、耙地不说, 就连裴松都受不了的施肥,他都干得很认真。
裴松先前从没想过,这十七八的小汉子竟长成了这般可靠的模样,他笑着捶了捶他的肩膀:“又壮实了。”
汉子瞧了他好久,偏头勾起唇:“松哥喜欢。”
裴松愣了片晌:“啥我喜欢?”
水流声哗啦啦响,秦既白将木桶落在脚边,瞥开眼不瞧人:“你啊,你说喜欢壮实的。”
汉子臊得慌,话儿到末尾声音越来越小,脸颊连着颈子一片绯色,与日头晒透的薄红融在了一起。
裴松忖了好半晌,才想起来这是他才领他回家那会儿,骗他好好瞧病、好好吃饭说的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