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相送吕不韦和李斯的浮丘伯与毛亨入内,“秦王遣了亲随来,待老师休养后入章台讲学,又遣了太医丞来。”
  师兄弟二人颇为满意。
  秦国蛮夷之邦、虎狼之国,一直有儒者不入秦的传统。虽然此传统在荀子入秦后渐渐打破,但偏见仍在。
  毕竟,荀子这位首位入秦的大儒,最终也没有留在秦国。
  “劳秦王挂念。”
  荀子颔首,欣然接受了这份好意,“老朽之身,确不如从前。”
  ——他今年都七十六岁了。
  荀子原在楚国任兰陵令,去岁春申君被杀,他亦被免职,毕竟年纪大了,未在奔波,留于兰陵颐养天年。
  李斯来信时,正逢他生病。
  对于这个学成后弃儒从法的弟子,荀子并不似旁人揣测的那样厌弃,能走出自己的道,本就是一件好事。
  李斯在信中关切了他的身体,又说楚国新旧交替、或生动荡,他已在秦国得到秦王看重,任客卿、为栎阳公主师,又隐晦地提及栎阳公主造纸以及秦王要建学宫之事,最后诚恳地请老师到秦国来养老。
  看完信的荀子:“……”
  这弟子似乎有点没法要了,老师都一把年纪了还惦记着呢!
  不过……
  纸?学宫?
  如此有益于文风发扬鼎盛、百家论道争鸣之事物,竟出现在秦国?
  实在是不可思议。
  亲眼见识并使用过纸之后,荀子亦对新秦王产生几分好奇,只是碍于年老病衰,只能遗憾地选择回绝李斯。
  ——他是真走不动了。
  只是也不晓得是不是心里的遗憾太深,眼瞅着没几个月好活的人身子竟渐渐病愈,目测还能再活个十年。
  荀子:“???”
  难道,这是天命要他入秦?
  正纳闷间,荀子又忽然发现,自家那位远在咸阳的好弟子似乎并不是只给他写了信,他门下有些本事的弟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收到了,竟连一个漏网之鱼都没有。
  荀子:“……”
  活到七十五的高龄、见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荀夫子倒吸一口冷气,险些扯断了长髯,表示有被这种霸道无比的、把看中的人全部打包带走的行事风格给震惊到。
  而震惊之后,他又重新把李斯的信拿出来一字一句仔细看。
  秦国对他门下求贤若渴。
  只是……
  真正希望他入秦之人,究竟是秦王,还是那位栎阳公主呢?
  抱着这样的猜测,身体康健更甚往昔的荀子当即决定亲自来秦国看一看,于是他收拾行李,带着收到信且愿意跟随他的弟子一路游山玩水地自楚入秦。
  “我听闻文信侯正在修筑学宫,你们若是想,可以去看一看。”
  荀子透过窗瞧了瞧天色,温声道,“稍后或许有客来访。”
  ——若不愿见,可先行避开。
  “何人来访?”
  浮丘伯一怔,“文信侯与通古才走,秦王使者刚至,咸阳贵族士人在老师讲学前,大约不会上门打扰。”
  顶多就是送礼问候。
  “或许吧。”
  荀子但笑不语。
  浮丘伯与毛亨对视一眼,二人的眼底是如出一辙的疑惑不解。
  未几,客邸侍者匆匆而来。
  “荀先生。”
  侍者垂眉敛目,语气客气而恭谨,“您的徒孙前来拜访。”
  浮丘伯和毛亨:“……”
  哦豁,还真有。
  只是,老师在咸阳竟还有徒孙?是李斯的弟子?是谁来着?
  荀子笑着抚了抚长髯。
  ——竟还真是这位最得秦王宠爱、受封君位的栎阳公主。
  第826章 大秦(40)
  秦王抱着女儿下了马车。
  他冷着一张俊脸,看着小姑娘一落地就撒了欢地往里头跑。
  “王上。”
  “见过秦王。”
  客邸的官吏在门口迎驾,恭谨行礼,身后还跟着两个儒士。
  “荀卿的弟子?”
  嬴政的眸光漫不经心从二人身上掠过,随口问了一句。
  “回秦王,正是。”
  二人拱手作揖,神色庄重而坦荡,“小子张苍,此乃师弟陈嚣。”
  他们二人本在客邸收拾行李,正要去见荀子,就闻得侍者言秦王亲至,自然要来见礼,亦是代师来迎。
  ——谁能想到秦王亲自来啊?
  不成想,刚到,就见一个着橘霞色锦衣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了。
  嬴政微微颔首。
  他并无兴趣现在就考校二人,命侍者引路,径自往荀子处去。
  “跟上。”
  蒙毅章邯等人侍从在侧,去而复返的李斯在路过时低声提醒。
  他离开客邸之后,本是要入章台宫复命的,结果才走到半路,就遇上了耐不住女儿磨的秦王低调出宫的车架,既然撞上了,那自然是要跟着过来的。
  他们殿下怪上心的嘞。
  “荀况,见过秦王。”
  荀子洒然一礼,温和而笑。
  他本以为来的只是“徒孙”,却是不成想,“徒孙”的家长竟也跟着一起来了。
  年轻的秦王骨重神寒、仪望风表,玄衣佩剑,深邃似寒星的凤眸湛湛,眸底隐隐闪着凛然的英锐之气。
  恍惚间,叫荀子想起了许多年前曾见过一回的昭襄王。
  “请起。”
  嬴政瞥了一眼蹦蹦跳跳地从荀子身侧回到他身边笑得乖巧的女儿,牵起她的小手,又抬手虚虚一扶。
  “小女年幼,叨扰荀卿了。”
  虽然没人能在他的地盘上嫌弃他女儿,但看在对方是女儿看重的大贤的份上,秦王意思意思地说了句场面话。
  荀子微微摇头,笑呵呵道,“公主纯稚,以礼相待,谈何叨扰?”
  “是吧?”
  知韫弯了弯眼眸,得意地冲嬴政扬了扬眉,而后道,“不要这么客气嘛!今日呢,我是以徒孙来拜访师长,阿父则是作为我家中长辈,既如此,何必这样拘礼?”
  她笑嘻嘻道,“没得生份了。”
  嬴政:“……”
  他很想说你今日才见到荀子、本来就很生份,但深知自家女儿那自来熟的本性的秦王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她比他先到一步,鬼知道这一老一小会不会在这短短时间内又相见恨晚?万一是,岂不是显得他多嘴又多事?
  “都坐吧,不必多礼。”
  嬴政心中轻哼,领着女儿到上首坐下,而后给众人赐座。
  正堂中摆放的是坐垫与支踵,知韫想了想,凑到跪坐在右首位的荀子身边,小声问他要不要换了椅凳来。
  “劳公主关怀。”
  荀子温和道,“老夫无碍,面见君王,言行自该合乎礼仪。”
  虽然他并不是只看重礼仪之人,但毕竟是初次面见秦王,言行庄重而守礼,亦是尊重秦王的一种表现。
  “夫子唤我栎阳就好。”
  知韫难得跪坐得标准端正,神色认真。
  “人前危坐虽合乎礼仪,却实在算不得舒适。夫子恭敬对待君王,是践行礼,君王体恤夫子年高,亦是践行仁。既然二者皆是一片诚挚恳切之心,何不稍作变通呢?”
  儒家,就要用儒家的话术。
  说罢,她回头看嬴政,笑意盈盈,“阿父,我说得对不对呀?”
  嬴政:“……”
  他看了儒言儒语的女儿一眼,心累得不想说话,只微微侧头,随侍的谒者立时心领神会,另取了椅凳过来。
  “我阿父含蓄不善表达。”
  知韫眉眼弯弯,“夫子年高,我年少,阿父心疼咱们呢!”
  荀子:“……”
  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威严凛然的年轻秦王,险些想要透过他“含蓄”的外表去窥测他那“柔软”的内心。
  ——不像会心疼人的样子。
  不过他并没有再次拒绝。
  他自己也就罢了,活到这把岁数年纪,一直都是这样坐的,可这位小公主毕竟年幼、身子骨软,又显然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自在随意惯了,跪坐久了怕是伤了骨头。
  眼见着稚嫩的小公主跪坐得端端正正的知礼模样,荀子眸光温和,欣然接受了这份体恤关怀,更换坐具。
  至于在座的其他人,身份辈分都不够,没他们说话的份。
  不过,瞧这位栎阳公主那张口“礼”、闭口“仁”的模样,当真是有些颠覆了他们对虎狼之秦的刻板印象。
  时代变化得这么快吗?
  荀门弟子恍恍惚惚,等回神时,对面的一老一小已聊得兴起。
  “……老夫曾三次任稷下学宫的祭酒,亲眼见彼时学宫中诸子百家的学者汇聚一堂、互相交流辩论的盛景,无论是年长的先生,又或者年轻的学子,总是充满了活力。”
  荀子忆及往事,眼眸中隐隐闪现泪光,又是怀念又是遗憾。
  只是一眨眼,学宫盛况如镜花水月,“砰”得一下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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