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那如云端般洒脱骄傲的母亲会看着这样的自己泪流满面的吧。
  裴枝想着。
  这般想着,她身上尚未结痂的疤痕开始发痛发痒,她的眼泪不受抑制地顺着面庞滑落,接二连三地打湿了虎皮兰的枝叶。
  水珠晕开,枝叶上的虎皮斑纹在裴枝眼中变得模糊不清。像记忆的琥珀,在此结晶。而她也因此想起了更多、更多。
  裴枝蹲下身子,伸出手抚摸那盆虎皮兰的枝叶,动作笨拙地将落在那里的眼泪擦干。
  擦着擦着,她的眼泪却愈发汹涌地流下,此时此刻,她如此地痛恨自己,但她更恨裴云澜不在自己身边。
  她渴望再次得到裴云澜的拥抱,在母亲温热的怀抱中告诉她她离开自己之后,她的女儿过得一点都不好,而且还受尽了委屈。
  可是她再也不能了。
  因为在这辽阔的人世间,再也没有人会像裴云澜那般,会毫无保留地信任她、拥抱她、爱她,为她擦干眼泪,告诉她无论如何都没关系。
  裴枝的眼泪汹涌地流下。
  她从前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如今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裴云澜。
  看着这副模样的裴枝,沈青泊多少有些不忍,但她没有打扰裴枝宣泄自己的情绪。在她看来,裴枝很需要哭泣,很需要将体内淤塞的情绪释放出来。
  所以,沈青泊一直站在旁边垂眸看着裴枝,待裴枝的情绪稍微平静下来后,说道:
  或者,这盆虎皮兰继续放在我这里,你以后过来这里给它浇水,我教你如何养好它。
  好吗?裴枝。
  裴枝眼眸里的泪光还悬挂着,她仰头看着沈青泊。她其实很庆幸此时她遇到的是沈青泊,对方的眼里没有怜悯与同情,有的只是无尽的平静与耐心,最终她还是在沈青泊的注视下答应了她:好。
  沈青泊去抽了两张纸巾,蹲下身为裴枝擦拭掉脸上的眼泪,沈青泊看着眼睛哭得泛红的裴枝,擦拭的动作很是轻缓。
  裴枝感受着沈青泊的手指隔着很薄的纸张缓慢地挪动着,她抬眸看着沈青泊,哪怕女人此刻是在给她擦眼泪,神情也一如既往地从容淡定,窥不见丝毫的波澜。
  于是,裴枝想起裴云澜某一次谈及沈青泊时,曾这般形容她,说她是可以在浮沉的世间做到片叶不沾身的人。
  无论什么时候,她都可以在名利场上做到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回归到自我的相处中。
  就像过山岗的风,沈青泊有自己的目标和节奏,从来不会为了什么而停留。
  裴枝就这样安静地蹲在地上,一边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一边抬起头任凭沈青泊为她擦掉脸上的眼泪。
  随后,沈青泊站起身,朝着裴枝伸出自己的手:需要我拉你起来吗?
  看着沈青泊朝自己递过来的手,裴枝再次迟钝地意识到沈青泊刚才旁观了一场她狼狈的哭戏。裴枝向来习惯了一个人面对痛苦与不堪,却在沈青泊面前接二连三地显露出来。
  她在沈青泊面前发疯,说要给她当植物。她在沈青泊面前痛哭,还要沈青泊反过来给她擦眼泪。
  想到这些,裴枝变得局促起来,看到自己的手上还沾着一些刚才掉落的眼泪后,她窘迫地在自己的衣袖上将其擦干,才缓慢地伸出手落在沈青泊的掌心上。
  然而,当温热的触感贴上了裴枝的肌肤时,她却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只是还来不及这么做,就被沈青泊紧紧地握住,并被她牵起身来。
  见裴枝站好了之后,沈青泊就松开了手。裴枝恍惚间觉得那一阵为她停留的风再次散去了,掌心里残留的温热也随之褪去。
  只有空荡荡的掌心,握不住任何东西。
  直到下一秒了,她听到沈青泊对她说:哭累了就回去睡觉。明天早上醒来后,记得过来浇水我会多做一份早餐。
  见裴枝诧异地看着自己,沈青泊淡然反问道:怎么?我做的饭很难吃吗?
  裴枝连忙否认道:不是,只是
  裴枝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继续解释道,只是,我有时候会厌食,可能会吃不下。
  沈青泊没什么情绪地反问:你怕我逼着你吃?
  当然不是。裴枝连忙否认,她当然知道沈青泊肯定不会这么做,只是
  只是什么?裴枝,你是在怕我吗?
  说完,沈青泊朝裴枝逼近了一步,裴枝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脊背贴上了墙壁。
  裴枝看着正近距离垂眸看着自己的沈青泊,她藏在袖子下的手不禁蜷缩着,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裴枝在清醒状态下面对沈青泊时,确实会不知道该如何招架,比如此刻,她总觉得沈青泊的淡泊中自带一种掌控力。
  这种掌控力就像水面上快速繁殖的水葫芦,会堵塞她冗长的思绪,让她不受克制地紧张起来,并且想往后缩。
  见着裴枝的反应,沈青泊很淡地笑了,就那样垂眸看着裴枝,语气轻慢地说:
  裴枝,怕我的话,怎么还敢来问我,要不要再多养一株植物问我,要不要养你?
  沈青泊问完后,裴枝更加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她眼睁睁地看着沈青泊又朝着自己挪动了一步,鞋尖几乎要抵上她。
  裴枝下意识地想往后躲,却无路可退,只能将自己的脊背紧紧地贴在墙壁上,以至于觉得自己的脊背快要嵌进墙壁里去了。
  她的呼吸间尽是沈青泊身上轻盈的植物气息,让她不禁也放慢了呼吸节奏。
  沈青泊清冷的眼睛倒映着一个局促羞怯的裴枝,觉得她这副模样倒是比平时要鲜活上许多。她看到裴枝抿着唇,睫毛紧张得乱颤,面庞上悄然浮起浅薄的红晕。
  于是,沈青泊在心里暗自得出结论:裴枝看起来确实很怕她。
  真的怕我?沈青泊抬起手撩过裴枝耳边的发,用指尖捏起裴枝沾在发上的一片六月雪叶子,兴许是她下午在阳台上睡觉沾上的。
  裴枝感受到沈青泊的指腹缓慢地抹过自己的耳骨,裴枝睫毛轻颤着,一动也不敢动。
  沈青泊朝她靠近,她的话语也跟着成为了藤蔓,缠着裴枝的思绪,并一点点地缠紧。
  倏忽,沈青泊看着裴枝紧张的神情,指间夹着叶子给她看,解释道:只是帮你拿掉一片叶子。
  第6章 六月雪
  裴枝最后落荒而逃了。
  当她关上了房间的门后,她紧贴着门板,抬起双手捂着脸回想着刚才的经历。
  裴枝倚在门上平复完自己奇怪的情绪后,步伐缓慢地走到镜子面前。原先的镜子被她用海报粘住了,以至于她已经有一段时间都没有照过镜子了。
  但是今天,因为沈青泊的缘故,裴枝突然很想看看自己,看看沈青泊眼中的自己。于是,她抬起手,颤抖着撕下了海报的一角。
  撕下去的那一刻,裴枝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才悄悄地睁开一只眼睛。
  裴枝看到了这样的自己眼睛浮肿,唇色苍白,面庞与耳尖泛着很淡的薄红。
  看了不过几秒,裴枝就面无表情地把撕下来的海报再次粘上去了。她不喜欢镜子里的那个自己。
  她垂头很轻地叹了一口气,丧气地想着:原来她在沈青泊眼中是这般模样。潦草又苍白。
  裴枝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细碎的回忆盘旋在她的脑海里。在那里,她看到了裴云澜,也看到了沈青泊。
  在裴枝二十岁的寻常一天,她猝不及防地接到关于裴云澜急诊的电话。
  裴枝当即买了最近的航班回国,但是当她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急诊室时,裴云澜已经静止在病床上了。
  那段时间,裴枝一直浑浑噩噩的,睁眼闭眼都是裴云澜躺在病床上停止呼吸的模样。
  裴枝一直不敢去面对这个真相,她给编织一个谎言,一个母亲会重新回到她身边的谎言。
  直到谎言彻底破碎。裴云澜的身体浓缩成一个骨灰盒的重量,被递到了裴枝面前。裴枝捧着没什么重量的骨灰盒,一颗心却沉甸甸地往下沉。
  火化结束后,裴云澜的身体成为了骨灰以及一些没被焚烧掉的骨架。
  工作人员拿来一把锤子,问裴枝:请问你要自己敲完放进骨灰盒里,还是需要我帮忙?
  裴枝颤抖着接过了那把锤子。当裴枝拿着锤子往下敲下去的时候,她发现人类看似坚硬的骨骼在此时变得柔软无比,轻轻一敲就会变得粉碎。
  她又发现这就是母亲的模样。看似坚硬,但自始至终都柔和地接纳着她这个孩子所给予的一切。包括她的伤害。
  而她这个从母亲的神殿里孕育而出的孩子,正在敲毁母亲残留的一切,让她浓缩、再浓缩,直至她被完整地存进这个骨灰盒里,成为被她捧在手心里的几斤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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