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松开那一小截衣袖,提着一口气就要从地上起来,膝盖刚抬起一寸就被衡弃春按住脑袋推了回去。
  一股清浅的莲香顺着衡弃春的指尖渡过来,混着那人指上冰凉的触感——楼厌浑身一凛。
  他太熟悉这样的味道。
  衡弃春坐莲台清修,灵力同样染着莲香。
  上一世他自散修为,在神霄宫里与楼厌同归于尽时,整个神殿都是这个味道。
  楼厌暂时确认衡弃春不打算杀自己,静等片刻,终于叫出了今天的第二声:“师尊?”
  “嗯。”衡弃春很快应了,他的眼睛垂着,眸中满目悲慈,声线却格外清润,“不要说话。”
  一缕莲香盘旋在楼厌额上。
  衡弃春指尖微动,重新掐了一个神诀,在楼厌将要溢出来的疑惑中开了尊口——
  “那只鲛鱼贪欲太甚,不惜引鬼入体。你将它吞之入腹,虽然阻止了它堕魔,但魔气就此积攒在你的身体里,终归不大好受。”
  “为师帮你引渡出来。”
  说罢不再多言,驱动着越来越多的灵气汇入楼厌的额心。
  楼厌闷哼一声。
  他不由地顺着衡弃春手心的方向仰起头来,大量的灵气从四肢百骸流转而过,不断与体内染上的魔气激荡,所到之处皆能带起一阵痉挛。
  楼厌喉结滚动,口中的腥气越发浓重。
  那些翻涌的魔气在他的体内竭力挣扎,最终一一被衡弃春渡进去的灵气安抚平息,顺着楼厌的经脉溢出来。
  片刻之后,衡弃春掐断神诀。
  楼厌终于抑制不住地躬下身子,“噗”地喷出一口血来。
  血迹沾到衡弃春的袍尾上,漫成红艳艳的一片,像早春时后山上的红梅。
  楼厌抬手掩唇,抿去自己嘴角处坠着的几颗血珠,他顺势抓了抓自己的衣服,想要将手心蹭干净。
  但衣服也脏,擦了半天也没见干净多少,手心里始终沾着一片去不掉的血污。
  楼厌盯着衡弃春的袍尾,几乎没有犹豫,探过身子就想张嘴去舔。
  “哐”的一声。
  被衡弃春一脚踹回来。
  楼厌恶狠狠地露出牙齿,刚要爬起来就听到了来自上首的声音。
  是衡弃春那句含着微愠的——“楼厌。”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楼厌猛地跪坐回去,两手绞住自己的那截衣服,露出来的尖牙紧紧叼住嘴角。
  衡弃春睨他一眼,抖了抖自己的袍尾,顺势念了一个诀,轻而易举地除去了那片血污。
  他这才重新看向楼厌,眸间悲怜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责备,“你这乱咬乱舔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掉?”
  楼厌很小声的“嗷呜”了一下,跪在原地不肯答话。
  人的习惯是很难更改的,狼更不例外。
  即便上一世他已经跻身为九冥幽司界的魔主,仍不可避免地会产生许多想要咬人脖子的想法。
  这简直就是在强狼所难。
  “罢了。”衡弃春叹了口气,这些习惯他已经纠正了很多年,目前看来进展不大。
  他拽着楼厌的一只胳膊将人拉起来,嘱咐道:“我留了一部分灵气在你体内,这几日不可妄动灵力,否则必遭反噬。”
  楼厌还在控制自己的口欲,听见这话便垂着脑袋点了点头,声音显得有些闷。
  “哦。”
  然后就是长久的静默。
  外面的人潮早已散去,偌大一座神霄宫里只剩泉水汩汩而下的声音,除此之外再无人出声。
  楼厌不知道该说什么。
  上一世他因为一只鲛鱼而被逐出师门,从天台池里爬出来的时候便已经堕入了妖魔道,是没有机会站在这里与衡弃春“好好说话”的。
  按理说,他方才就应该应该抓住衡弃春破口大骂,不顾一切咬上那条漂亮的脖颈。
  可是……
  这一世不一样,衡弃春没有当着众人指出他是一只妖狼,而说——楼厌是本尊的徒弟,并不是什么妖邪。
  楼厌有些为难。
  他习惯性地歪头思考,舌尖无意识地舔过自己那颗犬齿,纠结了好半天,最后还是对着那道背影问:“如果没有那只甪端兽,师尊还会相信我吗?”
  衡弃春侧首看向他。
  清冷的眸子不乏温吞,近乎苍白的一张脸上找不出更多的情绪,维持着一个拢袖的姿势站在那里,仿佛离人很远。
  还是那副样子,冷冰冰的,有些不近人情。
  楼厌觉得他不会回答了。
  他偏开视线,眼角处不觉带上了一点猩红,兴致恹恹地问:“师伯说被我吞掉的那只鲛鱼是鲛族的皇幼子,我是不是……不该吞了他。”
  “众生平等。”衡弃春却很快答他,“即便他是鲛族皇子,也不该引鬼入体,至于你……”
  衡弃春上下打量他,片刻之后抿了抿唇,委婉道:“你也有你的解决方式。”
  他说的是楼厌喜欢用狼的方式解决问题的习惯,但话中却并没有指责的意思。
  楼厌抬眸看着他,眼角的那一小片猩红又漾开一些,他不太确定地开口:“那……鲛族真的会来找十八界的麻烦吗?”
  衡弃春仍然淡淡的:“也许。”
  “那我……”
  “你就在这儿待着,哪里都不许去。”
  这一声语气有些冷,几乎要将楼厌的思绪扯回很多年前——刚化作人形的时候闯了不少祸事,被衡弃春揪着耳朵冷声教训了很多次。
  那时候的小狼其实是很怕师尊的。
  楼厌于是又拗起嘴巴,垂着脑袋点了点头,“哦。”
  既然衡弃春现在站在自己这边,楼厌决定先与他维持好表面上的师徒和谐。
  若想报上一世的仇,恐怕还要等自己的修为恢复到以前的程度……
  “楼厌。”衡弃春唤他。
  楼厌“唔”的一声歪头看去,仿佛看见师尊对他笑了笑。
  那位从来不苟言笑的神尊说:“为师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
  这句话比今天的一切都有杀伤力。
  楼厌脑子里“轰”的一声,全身的灵力都在原地僵持住了,他他看着衡弃春转身离开,看着他在那座莲台之上盘腿坐下,看着莲花手印在指上翻转而出,泄出几缕神泽。
  可是……
  楼厌歪头看着他,心中像被缠乱的丝线绕了一团乱麻,怎么都理不清楚。
  莲台上的神尊已经闭目打坐,像是丝毫都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一句多么要命的话。
  楼厌想。
  如果你自始至终都是信我的,上一世又为何一定要亲手杀我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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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头叼玫瑰]
  第3章 万事贵隐忍
  楼厌失眠了。
  一整晚都窝在床上辗转反侧,竹制小榻被他压得咯吱作响,成功被隔壁厢房的衡弃春下了一道静音诀。
  床终于不响了。
  但楼厌已经睡意全无,干脆卷着被子从榻上下来,盘腿坐在窗边伸长了脖子看月亮。
  今夜是一轮圆月。
  仙魔两界还算太平的时候,天上时常悬着这样的月亮。
  楼厌还记得自己刚被衡弃春捡回来的时候,经常因为感到孤独而蹲夜里望月孤鸣,每次都在叫得最起兴的时候被一道静音诀强行闭嘴。
  他忽然想到什么,试探性地张了张嘴。
  喉间发出很小声的低呼:“嗷呜——”
  还好。
  这次只是他的床在受苦,衡弃春还没有为难他的声带。
  楼厌松了口气。
  动物的反应不会骗人,纵使楼厌千百次地告诫自己——衡弃春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是上一世被他逼得在神霄宫里自散修为的神尊。
  但他还是要承认——他有些怕衡弃春。
  这种感情很复杂。
  一面觉得衡弃春是背叛他的小人,可此刻又无法完全割舍对师尊的依赖和敬畏。
  正常人很难对此做出解释,但狼会觉得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强大。
  就像幼狼看见比自己强劲的对手,第一反应不是迎难直上,而是审时度势,伺机而上。
  楼厌想起从前被衡弃春逼着读的那些书,从里面挑挑拣拣地筛出来一句。
  ——万事贵隐忍,此方老子传。
  他暗暗赞同这位书里管自己叫“老子”的先贤,靠在窗棂下眯起眼睛看向那轮孤月,视线逐渐变得模糊,睡过去之前仍在坚定自己的想法:等老子的修为再精进一点,总有一天要将衡弃春拉下神坛!
  天亮得毫无征兆。
  楼厌醒来时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
  肩膀又酸又疼,抵着窗棂的额头被压上一道红痕,他歪着脑袋拱了一下窗户,瞬间被外面的阳光刺得眯起眼睛。
  无尽木的枝叶密密匝匝地压下来,缝隙间透进来的阳光竟有些灼人。
  整个十八界都静悄悄的,听不到什么人声,像绝户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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