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他听见那个妇人说,“被人迫害致死是我命薄福浅、遇人不淑,但稚子无辜,我愿付出任何代价,恳求官爷做主,给我的女儿一条求生还阳的路……”
此言一出,那些一语不发的官差才总算垂眸看向她。
冥界存续上万年,亡灵来了又走,而他们却日复一日地手持鬼武站在这条渡船上,每日都会有亡灵跪在他们面前祈求放自己一条生路。
这话显然已经腻了。
但静了片刻,其中一人却忽然撩袍蹲下,阴沉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笑容,关切地对妇人说:“那你也是一个苦命人了。”
妇人掩袖拭泪,泣音不止,不断重复“请求给女儿一条还阳的路。”
那蹲着的阴差“啧”了一声,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忽然倾身看了她一眼,别有深意地问:“你当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吗?”
妇人连连叩首,“我愿意。”
她垂首之际蹭掉了脸颊上的泥泞,露出一张清白干净的脸,皮肤苍白,却难掩清秀姿态。
是个极年轻的女子。
几个聚在前面的阴差相互对视一眼,当前蹲着的那人咧嘴笑了笑,忽然伸手钳住了妇人的下巴。
对上那张清泪盈盈的眸子,他问:“黄泉路上百年,我等孤寂良久,让你帮我们几个快活快活,你也愿意?”
妇人惶然抬头,一双眼睛震恐赤红,眸中悬一层清泪。
若她还活着,恐怕早已经泪流成河了。
她挣扎着向后挪动,膝盖擦过坚硬的甲板,被泥土侵染的衣襟沾上一层黄泉水渍。
才刚一动,怀中的女婴就发出了一声啼哭。
妇人立刻顿住,一寸一寸地弯折脖颈低头看向她怀里的孩子。
尚未足月的婴孩皮肤白嫩,两边的脸颊却紧紧凹陷下去,小小的身体骨瘦如柴,竟真的是被生生饿死的!
妇人手臂发颤,十根手指止不住地哆嗦,却颤抖着将怀中的女婴死死抱在怀里。
良久,她喉间发出一声悲切的啼哭,“我愿意……”
世人常道慈母恩大,楼厌幼时不觉。
他的父母曾毫不犹豫地将他抛掷在山野间,让他险些成为虎族的盘中餐。
他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痛恨母族,甚至在上一世……
上一世他位主妖魔界之后,曾将所有狼群猎杀殆尽。
但满身泥泞的妇人跪在阴差面前哭求,甚至不惜奉上一切,在上百亡灵面前为人求欢,竟只是为了救下那个连话都不会说的襁褓婴儿。
楼厌怔怔地望着这一幕,只觉前世所为如天崩地陷,坍塌一般向他涌来。
阴差没有料到妇人竟真的会答应他们的条件,对视过后便一齐狞笑起来,当先一人带头解开了腰间的系带。
妇人禁不住想要后退躲避,可怀中婴儿的哭声却将她的膝盖牢牢钉在了原地。
她低头,将一侧脸颊深深埋入婴儿的襁褓之中,耳边只剩一声布帛碎裂的声响。
“嘶啦——”
渡船晃动,黄泉水顺着船沿漫上来,濡湿了妇人破旧的衣裙。
她颤抖着睁开眼睛,目之所及却不是那阴险的官差,而是一个被锁链捆缚的年轻男人。
一身白衫掩着极清俊的身形,那张面容苍白中透着冷冽,斜眉微拧,肩上还伏着一头凶神恶煞的小灰狼。
衡弃春侧目,修长的手指扣住那阴差的手腕,力道之大,竟让那阴差痛呼一声,踉跄后退。
“你!”阴差惊怒交加,斥向衡弃春,“区区亡魂,也敢反抗?”
衡弃春垂眸,神色冷淡,嗓音却如寒潭般冷冽:“黄泉路上,众生平等,谁教你们可以随意凌.辱亡魂?”
为首的阴差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竟将自己的手腕解救出来,他猛地挥手,其余阴差立刻围拢过来,手中锁链哗啦作响,鬼气森森。
妇人抱着孩子瑟瑟发抖,泪眼婆娑地看着衡弃春,颤声道:“公子……不必为了我们……”
衡弃春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首,顺势卷动了一下手臂上缠绕的锁链,声音极轻:“抱紧孩子,别抬头。”
话音未落,他已经挥臂袭出,带动手臂上缠绕的铁链直直击向阴差的面门。
“哗——”
一道铁链与皮肉相撞的剧烈响声。
整艘渡船剧烈摇晃,黄泉水翻涌而起,溅湿了亡魂们的衣摆。
楼厌死死抓住衡弃春的肩膀,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阴差面脸是血,惨叫着仰面倒了下去。
衡弃春收回手,白衣未染,唯有指节处沾上几滴血迹,他嫌恶地用手指抿去,乜着眸子看向其他人。
他未曾动用灵力,紧靠血肉之躯就打得他们不敢进前。
阴差们惊恐地看着他,在对上那双冷冽的视线后不住后退,其中一人竟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敢对阴差下手!”
“还不将他拿下,投入第十八层!”
《通冥志》有录:冥界有十八层地狱,层层酷刑对应生前罪孽。罪魂受尽折磨,直至业障消尽方可轮回,乃冥府惩戒恶魂、维持阴阳秩序之所在。
第十八层是——刀锯。
未等楼厌反应过来,数十个阴差已经朝着衡弃春涌上来。
衡弃春单手按住楼厌的一条后退,防止狼崽子太过害怕摔下去,另一手将他身上的锁链紧紧缠上手腕,如方才一样抬臂砸向涌过来的阴差。
“哗啦”一声。
阴差踉踉跄跄后退数步,暗骂道:“今天若不断了你轮回的路,老子自己去夷帝面前交差!”
衡弃春睨他一眼,声音冷得像冬日里屋檐下的冰棱,只淡淡一个字,“来。”
-----------------------
作者有话说:过来来[星星眼]
第58章 水落见冥君
交锋不下。
方梭形的渡船在黄泉水中肆意飘荡, 激起来的水花浇透了船上亡灵的衣袂。
他们当中已经有人失去了神智,纵使杀伐在前, 竟也不知躲避。
婴儿的啼哭声不绝于耳。
阴差大抵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亡灵被铁链束缚着还如此身手矫健,几招过后竟也生出惧意,近不得这个男人的身,他们只好将目光投向方才那个跪地哭求的妇人。
她怀中的女婴正低声啜泣,哭声引得人格外心烦。
一个阴差顺势挪到妇人身后,抬起手中的鬼武直直地劈将上去。
“嗷!”
一声狼嚎叫得人心头一颤。
妇人慌忙抱着孩子后撤半步,勉强躲过这一记杀招, 回身看时只见更多的阴差朝着她和孩子涌了过来, 登时大惊失色。
她连连后退,后背抵到船沿上, 有心想要带着孩子混入人群一走了之,却苦于恩公在前厮杀, 因而只得守着仁义礼信生生站在原地。
这一等,她便眼睁睁地看着恩公拨开碍事的一干亡灵,从另一侧绕了过来。
那头白发被风拂起, 清隽的面容之上挂着一双冷若冰霜的眸子, 看过来的时候难免让人联想到九天之上的神明。
“恩公!”妇人急唤一声。
阴差径直举刀刺向妇人怀里的婴儿。
衡弃春来不及回应,抬臂挡过去,铁链尽头立刻被背后的阴差用鬼刃划了一道, 手臂上洇红了一片。
楼厌就伏在衡弃春身上, 将方才那一幕看得很清楚。
那阴差分明就是趁他师尊不注意的时候从背后使了一记阴招, 小人行径, 简直阴险至极!
衡弃春此前未避免暴露身份,已然收起了身上所有的灵气。
手臂上那一刀划得深,眨眼功夫过去, 血迹竟然已经染红了他大片衣袖。
楼厌自己的鼻腔被那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溢满,恶狠狠地扭头看向那个拿着鬼刃的阴差。
妈的,凭你是谁,也敢对我师尊使阴招儿!
鬼刃上沾着鬼气,与衡弃春体内的神泽相撞,黑气频生,那条裂开的伤口血肉横动,使他整条手臂都不由地颤动起来。
衡弃春不由地轻轻蹙眉,闭上眼睛竭力忍痛,然而不过眨眼功夫,他就听见方才偷袭自己的那个阴差发出一阵痛叫。
再睁眼,楼厌已经从阴差的手臂上生生咬下一块肉来,尖锐的犬齿上血肉淋漓,阴差已经捂着胳膊仰面倒下,发出凄厉惨烈的叫嚷,“啊!!”
有阴差满脸惊恐地举起手中的鬼武,想要劈向楼厌的脑袋,对上那双阴狠的狼目时却又忍不住退了一步,威胁衡弃春道:“管好你的灵宠!”
衡弃春蹙眉,视线落回到狼崽子那口渗着血的牙齿上,那片血色在泛着阴沉鬼气的黄泉路上无比刺目,像生生扎进他心头的一支锐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