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衡弃春在房门外站了片刻,然后才打定主意推门而入。
木门推开, 他先是被门上突然亮起的金色结界吓了一跳,正要后退躲避,却发现自己其实可以自由出入那面结界。
看来狼崽子不是为了防他。
这个念头生出来的时候,衡弃春竟觉得自己心里牵起一阵怪异的麻痒,他抿了抿唇,随即敛起所有情绪,不动声色地走了进去。
屋里似乎没人。
暖色的一盏小烛照亮屏风后的半片床榻,纱帘拂动,被褥堆叠错乱,一头小狼抱着尾巴将自己团成一个球,睡得十分香甜。
衡弃春扶着半阙屏风顿住脚,烛光轻轻晃动,笼罩那张温润侧脸,驱尽凛冬寒意。
记忆忽然被这一幕扯回到许多年前。
那年冬天,师祖圆寂。
他与师兄在天音殿跪足了四十九日,师兄送别修真界前来祭奠师祖的各位掌门,他没去,独自一人去了十八界的后山。
大雪封路,他却没有御剑,单衣步履跋涉上了山。
幼时听学,常在此处打坐,师祖总教他苍生之道,要他牢记救世之言。
千年了。
师祖圆寂之前,他跪在老者的床前落了泪,因而师祖闭目之前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要他记住他是神,不可对人生出真感情。
衡弃春生平第一次生出忤逆的想法。他原本想要去后山闭关,从此再不问苍生世事。
可就在那一日,他捡到了楼厌。
小狼崽子被狼族遗弃,奄奄一息地趴在雪山之中,浑身的毛都被雪染透,湿泞黏腻地贴在身上,只剩一口气在。
那时的衡弃春一心只想做与师祖的教导相违背的事。
闭关隐居他愿意,捡一只受伤的狼崽子回去也可以。
后来狼崽子在他的怀里微弱地叫了一声,用温热的舌头舔了他被冰雪冻透的手背。
所以衡弃春选了第二条路。
他顶着众弟子困惑的目光将狼崽子捡回了神霄宫,喂它灵力、续它妖骨、替他洗干净了脏兮兮的尾巴。
后来的很多年,狼崽子都会抱着尾巴蜷在床上等他回来。
如今夜一般。
衡弃春轻轻吐出来一口气,被冰雪冻久了的一颗心终于在这个雪夜里得以舒展。
他轻声走到榻边,没有吵醒熟睡的楼厌,而是小心地坐到榻上,侧身,托着小狼最不敏感的前肢将小东西抱起来。
然后低头,径直埋上小狼毛茸茸的后颈。
外面窗棂上碎冰断裂,敲在地上“啪嗒”一声脆响。
是一片柔软漾出来的声音。
寒雪凛冽,毫无止息之态。
夤夜之后雪势越发弥大,堆遍八角镇,门庭难开,凡间百姓更加闭户不出。
果真成了旧志中记载过的妖邪祸世之相!
数九隆冬的天,屋里没设暖阳符,但楼厌觉得热死了!
他在睡梦里烦躁地动了动手指,企图松开自己一直抱着的狼尾巴,手心刚一挪动,光滑细腻还带着一丝凉意的触感就抵入掌心。
楼厌倏地睁开眼睛,睡得再沉也被吓醒了。
他惊恐地低头看向自己手心里抓握着的东西,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
尾巴呢尾巴呢,他睡前变出来要让衡弃春看的尾巴呢?!
一觉睡得太沉,且又是被吓醒的,楼厌一时生出了满身的汗。
黏腻的触觉之下,他迟疑着转头看向身旁的另一处温热,这一看就是一惊,身上热汗不减反增,一双眼睛在拂晓的沉夜中瞪得老圆。
嗷!
衡弃春正与他同塌而眠,而且他手里抓着的不是自己的尾巴,是衡弃春的手指!
怎么回事!
难道是他睡得太沉,无意中把衡弃春的手当成尾巴了?
想到这里,楼厌果断伸手向后摸了一把,发现自己的尾巴居然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收回去了。
他现在都这么厉害啦?不念归元诀就能把尾巴变没!
楼厌又惊讶又害怕,又觉得自己攥着衡弃春的手指睡觉很丢人,在床上扑腾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消停下来。
动作太大,成功把睡在旁边的衡弃春吵醒了。
正是黎明前最暗的那段时间。
衡弃春这一觉睡得很沉,又恍恍惚惚梦到了许多以前的事——狼崽子气他下山抓妖不带自己,在他外出的三天里卯足了力气在床上刨出一个大洞,企图让他在熟睡之际滚下床榻。
所以衡弃春被吵醒之后的第一件事是起身把床褥揭开仔仔细细查验了一遍。
楼厌一脸懵然地被他师尊赶到床脚,随后又一脸无辜地从床尾爬回来,一脸困惑地问:“呃,师尊?”
床上没有洞。
衡弃春借着窗外明亮的雪色环视一圈,确认自己此时正与仙门一同暂居在八角镇的客栈里,才终于从那个冗长的梦境里醒了过来。
他睡时没有束发,满头鹤发垂落在肩上,在浓重的夜色中隐约透出那张清冷倦怠的脸。
责问楼厌:“天还没亮,你不睡觉又在折腾什么?!”
上来就骂……
楼厌有点儿委屈,弓着脖子“哼哼”两声,总算想起自己应该说什么,语无伦次地组织了好一会儿语言才把话说明白:“我本来是在等师尊回来的,不知道怎么就睡过去了,可能……可能睡太死惊扰到师尊了。”
狼崽子垂下头,瓮声瓮气的:“我错了……”
感觉师尊心情似乎不太好,他怕被骂心术不正,因此没提尾巴的事儿。
只一副要多乖有多乖的样子跪坐在那里认错,一番话说完引得衡弃春立刻抬手去摸他的额头来确认小徒弟是不是发烧了。
不热。
衡弃春收回手,靠在床上诧异地拧了一下眉心,径直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乖了?”
楼厌垂头不语。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觉得自己应该服个软,尤其是自己把衡弃春咬成那样之后。
在他们狼族,公狼如果想哄母狼开心的话,都会先服个软的。
但被衡弃春这么一问,楼厌面子上还是有些挂不住,装作无意地抬手摸了摸鼻子,“哼哼”两下之后说:“谁乖了……”
“嗤”一声。
衡弃春笑出声来。
楼厌一凛,浑身的小动作顿时消散于无形,摊开腿坐到床上,然后尝试着掀起嘴唇呲了一下牙。
没成功,很快又把犬齿收回去了。
楼厌终于鼓足勇气问:“……女歧山的事情,师尊还记得吗?”
一天了,他又是讨好又是等待,甚至不惜为衡弃春变出了尾巴,其实就是想找准时机问这么一句——女歧山的事情,师尊还记得吗?
他虽不知衡弃春为何会突然恢复记忆,但直觉跟夷帝脱不了干系。
若是这样的话,那么衡弃春失忆期间发生的那些事,他自己应该是记得很清楚的。
只是楼厌自己不放心,觉得追求真理、又能成大事的狼王无论如何都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现在看起来非常温和好说话的衡弃春竟然直接跳过了这个问题。
“天下将乱。”衡弃春勾了一下唇角,淡淡说,“为师现在不罚你。”
什么罚不罚的。
他该不会以为我是在问姑获鸟杀族长的事儿吧!
“我问的不是那个族长的事!”楼厌立刻就急了,手脚并用语无伦次地说,“是……那个那个那个……”
衡弃春皱眉,“哪个哪个哪个?”
“就是……师尊以为我们要有一个孩子的时候……”
让我咬你那里那里那里……
楼厌没说完。
因为衡弃春已经靠在软枕上闭了眼睛,呼吸逐渐绵长起来,一张清隽的面容上隐约透出疲惫,就着尚未大亮的天色沉沉睡去。
楼厌失去所有力气,“噗通”一声倒下去,正躺在衡弃春身侧,脑袋半挨在师尊怀里。
片刻后,他又赌气般地把自己往外挪了挪,和衡弃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抱着胳膊满心悲凉地想——
衡弃春恢复记忆了。
所以不再需要他了。
他又变成了那头随时有可能被抛弃的狼。
天色擦着云边漫出第一抹亮光的时候,衡弃春默不作声地睁开眼睛,眸底一片清明。
他抬手按上自己前胸的某处,指尖微微一颤。
小腹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但胸前的皮肉上,仍留存着楼厌的齿痕。
又肿又涨,酥麻带痒,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在女歧山的那个小院子里,他和楼厌做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现在楼厌来问他了。
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