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苏墨卿手一顿,心里有些犹豫。她知道父亲素来不喜欢与权贵打交道,尤其是盐商——父亲常说,盐商多是唯利是图之辈,与他们往来,容易惹祸上身。
但她也不想欺骗父亲,只能轻声道:“是……沈家少爷赏识女儿的画技,委托女儿为他家新修缮的园子绘制一些装饰的画作,给的润笔很丰厚,足够您的医药费和家里的开支了。”
“沈家?”苏文远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可是那个在扬州数一数二的盐商沈家?他家的少爷……如何会找到你?”
他虽久病在床,却并非不通世务。
沈家是扬州的巨富,而自家只是清贫的读书人家庭,两者之间的差距犹如云泥,沈家少爷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赏识女儿的画技?
苏墨卿便将那日在“墨香斋”外,沈如澜解围救了卖蒲扇的老翁,后来又在“墨香斋”看到她的《墨兰图》,赏识她的画艺,进而委托她作画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她略去了沈如澜邀请她去沈府藏书阁作画的细节,只说是沈家提供了场地和材料,让她在那里作画,方便查阅画谱。
苏文远听罢,沉默良久,轻轻叹了口气:“卿儿,爹知道你想为家里分忧,也知道那位沈少爷或许是真的赏识你的才学。但你要明白,沈家势大,盐商之道更是水深波谲,充满了算计和纷争。咱们是清贫人家,无权无势,最好还是远离这些是非,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他看着女儿,眼中满是担忧:“那位沈少爷,身份尊贵,你们终究并非一路人。你且谨记,守心守份,莫失分寸,待完成与沈家的约定,拿到剩下的润笔后,便莫要再与沈家往来了。爹不想你卷入那些纷争之中,平白惹祸上身。”
父亲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苏墨卿的心头。她知道父亲的担忧有理,也明白自己与沈如澜之间的差距。她轻轻点头:“女儿知道了,爹。待完成画作,女儿就不再与沈家往来了。”
可话虽如此,她的脑海中,却不期然地浮现出沈如澜那双清朗的眼睛,还有那日在藏书阁,他握住她手腕时,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那份微妙的情愫,像一颗种子,早已在她心底悄然发芽。
永盛镖局,位于扬州城的西门外,是扬州最大的镖局之一。
镖局的大门上挂着一块醒目的匾额,上面写着“永盛镖局”四个大字,字体苍劲有力,是前扬州知府所题。
镖局内的院子很大,中间是一片空旷的练武场,几个镖师正在练拳,拳脚生风,虎虎生威。
两侧的厢房里,堆放着各种镖物,有木箱、有包裹,都贴着永盛镖局的封条。
总镖头林震南正坐在前厅的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张货单,眉头紧锁。
货单是沈家送来的,上面写着要押运五百石官盐前往皖南,目的地是徽州府,要求本月底必须送达。
镖银已经预付了一半,足足五百两银子,是一笔不小的生意。
可林震南却高兴不起来。
近来道上不太平,不仅有山贼出没,还有些盐商为了争夺生意,暗中使绊子——他早就听说,宝隆号的潘世璋对沈家不满,私下里联系了一些亡命之徒,想在漕运和陆路运输上给沈家制造麻烦。
“爹,您在想什么呢?”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只见一个穿着青色劲装的女子快步走了进来。
女子约莫十八九岁,身材高挑,眉眼英气,腰间系着一把短剑,正是林震南的女儿林潇。
林潇自幼习武,拜在名师门下,枪法精湛,是镖局里的一把好手,不少老镖师都不是她的对手。
林震南抬头看向女儿,叹了口气:“还能想什么?沈家这趟镖,不好走啊。”他把货单递给林潇,“五百石官盐,运往徽州府,要求月底必须到。可近来道上不太平,潘世璋又在暗中搞小动作,我担心这趟镖会出问题。”
林潇接过货单,快速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眼神坚定:“爹,这趟镖,我亲自押。”
“胡闹!”林震南脸色一沉,厉声呵斥,“皖南路远,山高水险,沿途还有不少山贼盘踞,岂是你一个女孩子家能应付的?而且潘世璋的人说不定就在路上等着,你去了,要是出了什么事,爹怎么向你娘交代?”
“正因为险,才更需小心。”林潇丝毫不让,语气坚定,“潘世璋那厮什么下作手段使不出来?他肯定会派人在半路截镖或者制造意外,若是派别人去,我不放心。爹,您放心,我习武多年,枪法也不是白练的,再带上十几个好手,一定能把镖安全送到徽州府。”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沈家与咱们镖局合作多年,信誉极好,从未拖欠过镖银,还在咱们镖局遇到困难时帮过忙。如今沈家有难,咱们不能在这节骨眼上退缩,否则会被道上的人笑话,以后谁还敢找咱们永盛镖局押镖?”
林震南看着女儿倔强的脸庞,心里又气又疼。
他知道女儿的能力——去年林潇曾独自一人押镖前往杭州,途中遇到山贼,她不仅没让镖物受损,还活捉了两个山贼头目,在道上闯下了“女武神”的名号。可他还是担心,潘世璋的人比山贼更阴险,更难对付。
他沉默了良久,最终叹了口气:“罢了!你要去可以,但必须答应爹几个条件。”
林潇眼睛一亮,连忙点头:“爹,您说,我都答应!”
“第一,多带些好手,至少二十个,都是咱们镖局里最靠谱的镖师;第二,沿途务必小心,每天只走半天路,日落前必须找客栈歇息,且要选那种有护卫、信誉好的客栈;第三,若遇到不对劲的情况,比如有人跟踪、或者路况异常,先保人保货,不可逞强,立刻派人回来报信,爹会带人去接应你。”林震南的语气严肃,每一条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林潇一一应下:“爹,您放心,我一定照做,绝不会让您失望!”
林震南看着女儿,心里稍安,又叮嘱道:“还有,这是沈家的官盐,关乎沈家的名声,也关乎咱们镖局的信誉,一定要准时送到,不能延误。路上多留意,别让潘世璋的人钻了空子。”
“女儿明白!”林潇躬身行礼,然后转身走出前厅,去安排镖队的事了。看着女儿的背影,林震南轻轻叹了口气,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女儿能平安归来,也希望这趟镖能顺利完成。
沈府的藏书阁,依旧清雅静谧。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在画案上,为宣纸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苏墨卿正坐在画案前,专注地画着一幅工笔牡丹。
她今日穿了一身淡绿色的布裙,头发用一根碧玉簪子挽着,比往日多了几分灵动。
案上的皿里,装着红颜料,她正用一支细小的狼毫笔,蘸取少许颜料,小心翼翼地为牡丹花瓣着色。
工笔牡丹最是费工夫,尤其是花瓣的层次和色泽,需要反复渲染,才能达到饱满、华贵的效果。
苏墨卿已经画了一个上午,才完成了半朵牡丹,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却浑然不觉,依旧专注地盯着画纸。
“可是觉得这洋红,虽艳却浮,缺乏底蕴?”一道清朗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温和,打断了苏墨卿的专注。
苏墨卿吓了一跳,手一抖,笔尖在画纸上多画了一道红色。她连忙转过身,看到沈如澜正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本画谱,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沈公子,你怎么来了?”苏墨卿有些慌乱,连忙起身行礼,“抱歉,我刚才太专注了,没听到您进来的声音。”
“是我打扰你了。”沈如澜微微一笑,走到画案前,目光落在画纸上的牡丹上,“这牡丹画得极好,形态逼真,只是这洋红……确实少了几分沉稳,显得有些轻浮。”
苏墨卿点点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我也觉得,可我试了好几种红色,都达不到想要的效果。这洋红是我从‘墨香斋’买的最好的颜料,却还是差了点意思。”
沈如澜走到多宝格前,打开一个精致的木盒,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巧的琉璃盅,里面装着些许暗红色的粉末。她将琉璃盅递给苏墨卿:“试试这个。这是前明宫内流出的宝石红,是用红宝石研磨而成,还掺了少许金粉,色泽沉稳华贵,历久弥新。用它来画牡丹的花瓣,能让牡丹更显雍容大气。”
苏墨卿接过琉璃盅,小心翼翼地蘸取少许粉末,放在调色盘里,用清水调和。
红色渐渐晕开,色泽浓郁却不刺眼,透着一股温润的光泽,比她之前用的洋红好太多了。她用狼毫笔蘸取少许,在画纸上轻轻涂抹,原本轻浮的花瓣,瞬间变得沉稳华贵,仿佛真的有一朵盛开的牡丹摆在眼前。
“太好看了!”苏墨卿忍不住赞叹,眼中满是惊喜,“多谢公子,这颜料太珍贵了,墨卿……”
“好东西,用在合适处,方显其价值。”沈如澜打断她的话,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真诚,“这宝石红颜料放在我这里,也不过是蒙尘,倒不如给你,让你画出更好的作品,也不算辜负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