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他焦躁地在隔间来回踱步,心里的想法混乱杂陈,一时想到最坏的结果,一时茫然无头绪。
  侍立在一旁的老管家犹豫再三,看着老爷六神无主,彷徨焦虑,终是不忍地上前小声说道:“老爷,您须得早下决定,再拖下去就来不及了。我听说白水湾的李大夫有些个神通,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此时不是忌讳的时候,要紧的是医好小少爷,什么法子咱都得试试,万一灵验了呢?”
  沈大老爷也听说过这个走方郎中,平常这些人在他眼里连蝼蚁都不如,不入流的玩意焉敢在祖师爷面前班门弄斧,一棍子打不死他。况且还弄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糊弄百姓,沈府对这些向来是深恶痛绝,他倒也识趣,从来都是绕着沈府大门走。
  沈大老爷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自个正经的医学世家反倒要求助这些旁门左道,日后传出去还有何名声可言?
  此时厢房的沈瑜突然浑身剧烈抽搐,手脚僵直,眼皮翻白,嘴角竟然流出白沫。
  五奶奶惊呼一声扑到床上,抱着儿子的身体悲鸣地喊他的名字,“瑜儿,你怎么了,你不要吓娘好不好,瑜儿,娘求你了。”
  房间内刹时一片混乱,仆人奔走惊呼声不断。
  沈大老爷浑身打个冷颤,心一横对老管家说道:“拿了我的帖子,你……你亲自去请李大夫,无论如何也要把他请来。”顾不上那么多了,七少爷要是出了意外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若是真的不幸言中了,还有个李大夫……
  到时即便保安堂不出手,府城沈家也不会放过他。
  老管家领命转身就走,拿帖子备礼物登车门,车夫一甩鞭子,夜色下的马车朝白水湾狂奔而去。
  第16章
  李老爷子双手背在身后,仰头望着头顶的月亮。
  月亮高高悬挂在半空,遥不可及,惨白的月光洒满大地。它静悄悄地立在那里,亘古不变,不理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曾几何时,身为小叫花子的他,最大的愿望无非是能讨到一碗馊掉的米饭,能找到一蓬栖息的草垛。孤苦无依命悬一线,生前无人在意,死后六亲尽绝。
  谁能想到他会有今时今日的一切,妻儿娇女环绕在侧,孙男娣女承欢膝下。日子过得不冷不热,吃穿不愁,平安顺心。
  人这一生的际遇啊,可真是变幻莫测。有的人早上还在指点江山,意气风发,晚上就下了大狱成了阶下囚;有的人前一刻平平无奇,泯然众矣,下一刻成了天子门生,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他这一生是不幸的,少时双亲亡故,无人可依只得流浪四野;他又是幸运的,得岳父赏识收为弟子,手把手教导他识字念书,辨认草药诊断病症,修习道法,更嫁予女儿得以成家。
  从此他不再是如孤魂野鬼般在这世间飘荡无处可去,他也有了根,有了抵抗随波逐流的牵挂。
  掌中质地坚硬的请帖是如此的厚重,命运的分叉口再一次显现在他眼前。要么安分守己,平稳度日,要么富贵险中求,为子孙搏一个前程。
  成则后代无忧,败则满盘皆输,究竟该如何取舍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李老爷子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他攥紧拳头毅然转身走向堂屋,背影坚定步伐稳健。
  ……
  沈府正房堂屋的神龛上供着三盘时令果子,茶、酒各三盏,香烛、香炉摆放整齐,一旁的桌上备有笔墨、朱砂、黄纸等物。
  李老爷子身着黄色法衣,面容端肃,神态威严冷然不可侵犯。
  取出药箱里的一根香,李老爷子递给沈大老爷:“烦请把小少爷安置在东边窗下的榻上,紧闭窗户在其额前放一香炉点上此香,另取一干净药罐装上一半水拿来。”
  沈大老爷接过香一看,很普通的线香,带着檀香、沉香等药材特有的气味。他把香交给老管家,微一点头,老管家躬身离去。
  五奶奶神情狼狈地靠在椅背上,脸上精致的妆容被泪水冲刷得零落,她神情茫然,忐忑中夹着几许期盼,捏着帕子的手还在轻微颤抖。
  一缕青烟缓缓升起,不一时屋里的人都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檀香。
  五奶奶微一皱眉,她的夫家是医家名门,公公、夫君都在太医院任职,耳濡目染之下,她也略懂些医理通晓些草药。况且制香本就在闺阁中甚是流行,依据节气交替花草繁茂,制作类型、香味迥异的香是为一种雅趣,深得内宅女眷的喜爱。
  其他人只闻到了常见的檀香,她却嗅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异香。不同于以往接触过的任何一种药材或草木,她敢肯定这是一种她不熟知的草药香。裹夹在檀香之下,淡淡的,普通人绝对难以察觉的存在。
  这个乡野道士进来给儿子诊脉时,她就在屏风后面观察过他。年过四旬,身材挺拔,如平常大夫那样一系列动作过后,沉吟半晌没说什么就出去了。
  五奶奶不知道他是真有本事还是故弄玄虚,但她此时别无选择只能赌一把,只要能治好儿子,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若是……她握紧了手中的帕子。
  李老爷子点燃三柱香插入香炉,跪拜祷告一番。起身后屏息端立,头微低目下视,右手握笔,存思运气,一鼓作气画符于黄表。左手除第四指平伸,指尖朝上外,其余四指向内微弯。与此同时,嘴里发出轻声地咒语:“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咒语结束,最后一笔顺势收尾,李老爷子将笔尖朝上,笔头朝下,贯力于笔头,连撞符纸三次,最后以金刚剑指敕符,提符纸绕香炉三次。
  将符纸放入药罐,李老爷子从随身佩戴的葫芦里倒出一粒药丸也置于水中,提起药罐交给仆从,“以文火慢炖一盏茶的时间,待药丸完全融于水后服侍小少爷喝下,分两次服用,间隔两个时辰。”
  语毕拿起拂尘在堂屋踏罡步斗,布置结界。
  五奶奶小心翼翼端着碗喂儿子服药,沈瑜此刻已陷入半昏迷状态,人事不知,入口的药汁沿着嘴角蜿蜒流出。五奶奶慌忙挪开药碗,拿帕子擦拭儿子嘴角,调整臂弯让他的头更往后仰。
  强忍着心酸,她指挥丫鬟捏紧儿子的脸颊,把一碗药慢慢倒进他的嘴里。
  喂完了药,五奶奶疲惫地靠着床头,现在只能等了,等她赌一把的结果。
  ……
  晨光微曦,隐约可见东边露出一抹亮光,看来今天是个好天气。
  “叩叩”两声敲门声后,厢房外响起老管家恭敬的声音,“不知先生可醒了?”
  门扉打开,李老爷子一身青色布衣立于门后。
  老管家躬身作揖,“扰了先生安歇,本不该此时前来冒犯,只是五奶奶实在太过欢愉,命我前来请先生一叙,这才斗胆搅了先生清梦。”
  李老爷子一摆手,“无妨,我每日也是这个时辰起来,老管家请带路便是。”
  两人一前一后向正屋走去。
  屏风后隐约可见一女子身形,沈大老爷陪立一侧,众人厮见后落座。
  “昨晚多亏了先生仗义相助,犬子方逃过此劫,妾身在此多谢先生救命之恩。”一道轻柔的女声响起,随之女子站起身福了一礼。
  李老爷子慌忙站起侧身避过,“夫人谬赞了,小少爷吉人自有天相,突遭厄运,即便没有在下,也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五奶奶并不在意他的谦词,昨天晚上给儿子服下第一碗汤药,仅过了一刻钟,瑜儿的症状便减缓了,不再惊厥打颤。虽然依旧高热不退,至少不再呕吐、腹泻,也没有呓语梦魇。
  这使得她信心倍增,生生熬到丑时喂下第二碗药,儿子的高热竟开始慢慢退了。速度很慢,不像发热时那样快速,一点一点往下降,又过了一个时辰,额头上的热度只比常人高了少许。
  五奶奶高兴的站起身,不料身子打晃险些一头栽倒,此时才猛然发觉天已然微亮,不知不觉熬了快一宿。之前担惊受怕浑然察觉不到累,此刻心情一松懈方知身子已疲惫至极。
  在众人的劝说下,五奶奶安排好轮流值守的丫鬟婆子,揉着青黑的眼睛回房休息,其余人等亦自有安排。只是心里到底记挂儿子,卯时刚过就惊醒而起。
  厢房里寂静无声,一个丫鬟坐在地上头趴在床脚边睡着了,另一个丫鬟靠着床柱子打瞌睡,因姿势别扭频繁睁眼打哈欠。睡眼惺忪间看到五奶奶走过来,慌忙站起身行礼,人往后退一脚踢醒床边的丫鬟。
  五奶奶没有理会她们的小动作,她府下身子凑近儿子仔细察看。
  沈瑜闭着眼睛睡得安详,许是折腾了半宿精疲力尽,汤药缓解了病痛,此刻睡得尤其深沉。尽管脸上仍是苍白,嘴唇上干枯起了皮,小鼻子却发出轻微的鼾声,额头也不再发热。
  直到此刻五奶奶才长出一口气,总算熬过来了,她打从心底地笑了。
  “先生不必过谦,先生是有大才之人,妾身敬佩不已。恕妾身才疏学浅,见识浅薄,不知先生可否告知犬子是何病症?”五奶奶有些焦急地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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