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这里还有很多人,孟山城中村落分散居住,大都在山上,除了这里的山本就重峦叠嶂,恐怕就是因为低处总是发生大大小小的洪涝。”
  “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如今我要养病习武,而魏景辰还未有消息传来,此时时间充裕。那么,在眼前发生的百姓困苦,我做不到视而不见,总要试一试。”
  “你……我……唉……”边迤懊恼地抓了抓耳朵,还未开口,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打扰您二位了吗?我,我是赵敏。”
  门外的人影吞吞吐吐道。
  “快请进。”林承烨将赵敏迎进来,这房间里也没什么椅子,干脆就让赵敏一起坐在床上。
  这个初见很是凶狠刻薄的女人此时倒是万分局促,露出与她结实壮硕的不相符的扭捏,连林承烨放入她手中的水杯都不知道该怎么拿的,哆哆嗦嗦地放在膝盖上,厚厚的嘴唇碰来碰去,就是挤不出一个字。
  “喝口水,慢慢说。”林承烨安慰道。
  赵敏仰头将水一饮而尽,又用那双手抹去嘴角水渍。这才平静了些,扶着膝盖呼出一口胸腔中的浊气,激动地大喊道。
  “春神!您,您若有什么需要,我可以帮忙!这赵家村里几户人,我最是能干,什么农活捕鱼的,我都会!我都敢干!”
  蓦然,这女人声音也哽咽了,她看着窗外的大雨,就像她的娘一样,流下清澈的一行泪。
  “您……您是第一个,说能帮我们的。那些大人也不是没来过,她们都说让我们往高处,往高处搬。可大大小小的洪涝发生多少次了,我们一次一次扔下房子,扔下田地逃命……”
  “我第一个良人便是死在一场雨里,我俩逃命时,他脚一滑就跌下山去了,我看着他掉进河里,一下就不见了。我都来不及伤心,娘”
  “我不想,我不想再逃了。这逃到哪里是个头呢,难道要逃到春山上去吗?”
  赵敏似乎要将受的委屈全部都吐露出来,除了娘,她便是这个村里最年长的人,是她们那些小孩儿最大的倚仗,所以她从不示弱,总是凶巴巴的,那个最小的孩子……如今叫小满了。
  小满最聪明,她看出赵敏的刀子嘴豆腐心,所以跟她最亲。赵敏没有孩子,几乎将小满看成自己的亲生孩子,所以小满失踪时,她成夜的合不上眼睛。
  但在这两人面前,赵敏却异常的安心,从未有过这般感觉。她不再压抑自己的委屈,放声大哭了起来。
  女人的哭声与窗外的雨声缠绕在一起,像是攥住林承烨心脏的一只大手,林承烨嗓子眼泛起酸涩。
  “我的田,我的房子……每次我以为我能有个安稳的家了,可是河来了,河神怒了,就什么也没了,就什么也没了……”
  林承烨与边迤不约而同地抚上女人的宽厚的背,她们手底下,女人的身躯极其结实有力,蕴含着极其强大的力量。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竟也被河水折磨成这样。
  面对着天灾,一个人实在是太过于无力了。
  若在平时,林承烨丝毫不怀疑赵敏几乎无所不能,她能做的已经尽了,可面对洪水,她依旧像个无措的孩子。
  忽然,赵敏抬起头,换上了一副凶巴巴的模样,冲着门外吼了一声。
  “滚进来!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窗边的半个黑影抖了抖,那门又一次小心翼翼地被推开一条缝,一个长得高高瘦瘦的男人从那缝里探出一头来,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结结巴巴道。
  “我,我找阿敏……”
  男人看起来岁数不大,皮肤黝黑粗糙,大概是长年做粗活留下的痕迹。眼睛很亮,讪笑起来腮边有两个不太明显的角窝。
  “你来干什么!我不是说就是出来走走。”
  赵敏看到他,眉眼一瞪,男人也不怕她,只是咧嘴嘿嘿一笑。赵敏有些不情愿地回头对着林承烨和边迤介绍道。
  “这是我的现在的良人,叫赵鱼,比我年轻许多。”
  “我是三年前落水被冲到江边的树上,命大没死,被阿敏救回来的。”
  赵鱼忙道摆摆手,他看起来性子腼腆,说话声音也有些小。
  “什么年不年轻的,都过去的事儿了。”
  “行了你快回去,这里没有你的事儿……”赵敏冲赵鱼挥了挥手。
  “我这不看看我能做什么。”
  赵鱼依旧笑着,走近替赵敏捏了捏了肩膀。
  “正好我把饭做好了,一起去吃一点。”
  赵敏的脸色稍稍有所缓和,冷哼了一声。
  “既然如此,不如你们两位带我去孟河边。”
  林承烨看着两个人蛮有意思,笑着拍了拍手,站起身说道。
  “事不宜迟。”
  ……
  赵敏本想送她们再近些,但林承烨觉得危险,让她们二人在远处等。自己与边迤则用轻功掠过林地,攀上孟江河堤两旁较高的树,自上而下俯视。
  天空中细密的雨簌簌落下,打入宽阔咆哮着的江面,天上的细流汇成人间的河,格外拥挤。
  林承烨立于树枝枝头,深深地皱起眉,眼前比想象中的情况还要糟糕,孟江涨满几乎快要与河堤平齐,而且……
  “你看,孟山城整体地势低,孟河的河床比这一旁还要高,若是决堤……整个孟山城地势低些的河谷地段全要被湮没。”
  林承烨指给边迤看。
  “这些地方田肥,这河谷中反而村落多些,如果一但决堤,孟山城里死伤不计其数。”
  “现在要怎么办?”
  边迤握紧双拳,她心中林承烨安危第一,可亲眼看到这种场面时,她也是心中抽紧。
  林承烨略微一想,便道。
  “能多快多快,你将人往山上带。让赵敏去召集人手,我再深入江边一些,看看具体情况。”
  第54章
  在身体恢复了大半后,林承烨还是第一次有这样深重的无力感。
  边迤离开后,她一个人落在较低的树上,接着一个翻身,轻巧地落在距离孟江最近的河堤上。
  映在她眸中的江面无垠,无情,无断,只是一昧地奔流向前。平日里百姓种田时倚仗的河,此时已经变得面目狰狞,迫切地想要壮大自己,离开人类给祂的束缚。
  这种感觉与面对着“人”是有很大区别,因为“江河”这样的东西,并非能用“敌人”二字来对付。林承烨深吸了一口气,在身上的衣服吸饱水变得沉重时才用内力弄干。
  先阻止决堤,若撑到汛期结束,再想办法如何整河道,修水利之功,让这地方安稳个百年。既官府无能,她多半又要给那位远在富饶北辰城的小皇帝或者楚无定送封信去,让她们知道此处之苦,派点有用的人来。
  林承烨向前走着,忽然眯起眼睛,蹲下身,顺着河堤背水面滑下,接着到了某个高度,林承烨骤然手臂一紧,青筋凸起,单手五指如鹰爪扣在堤坝上稳住身体。
  林承烨在斜坡上又向前了两步,忽然感受到脚下的土面不再坚实,像是松软的泥。
  而凑近一看,眼前背水坡的一段竟是出现了大大小小的鼓包,林承烨眉头紧皱,试着用手指戳破一处,那土包骤然垮塌,竟是渗水外流。
  遭了……林承烨心中骤然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她松开手,放自己一下从堤坝上滑落到堤脚。
  果不其然,那块地方的土也有些潮湿柔软,只不过并非是被天上的雨浸润,而是地下的河——或者说应当就是她身边孟江伸出蠢蠢欲动的脚,在一点点侵蚀着堤坝。
  林承烨半跪着,快速用手在堤脚挖出一个坑,用内力震开这一小块的地方不让雨水落入。
  但那个小坑中还是逐渐被从地下渗出的水填满。林承烨眉心几乎要皱出一座小山丘,她下唇一痛,林承烨随手一摸,竟是不知何时被她咬出了血。
  该死。为什么,为什么她总是……没有时间?
  林承烨砰的一拳狠狠捶在地面,竟是在泡得浮囊的土面上也刮花了手骨头,在手背留下细密的伤痕。
  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在她空旷胸腔里烧灼,却又没燃起有明火,只是窝囊在那里,堵得慌。
  其实,她曾经是见过河流决堤的。
  林承烨笔直地站立在雨中,挂在睫毛上的水模糊了眼前灰白的山与水,她一时间也有些恍然,眼前的孟江仿佛变成了那年犁洮州的钿河,而她的身边,站着的是母兄令人安心的身影。
  那年正值她十五岁。
  北燕人不敌她们,那时竟是想出一毒计,将那心思打在无辜的百姓身上。她们趁着夜色混入城中,破坏了钿河的堤坝!
  只不过转眼,水如断线之筝没了任何束缚,冲毁所有一切,等到林岱乔带林承桐与她,还有卫莱坤的将士赶来,那本只有十尺的缺口已经有五十尺。
  几天几夜的不眠不休,百姓与将士的协力将一块又一块的石头堵上决堤的河口,累了,死亡会代替睡眠。又或者在此时,两者根本是一样的,尸体与石块一起沉入河堤之中,筑成新的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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