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程慎之的目光深邃得像见不到底的寒潭,她在其中看见自己那张苍白、冷硬、又毫无生气的铁面,和铁面下微微睁大的双眼。
  宁鸾铁面下的呼吸更急促几分,下意识地想后退半步,却在瞥见程慎之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色时,生生顿在原地。
  “陛下说笑了,”她低下头,避开那道灼人的视线,竭力让声音显得平稳无波,“草民不过是经营望春楼的寻常商人,略懂些坊市经营之道,此番入宫只为与陛下一探商事,实在当不起陛下如此……厚爱。”
  那一声恭敬的“陛下”,顿时把二人的距离分隔拉远。
  可程慎之察觉到她刻意拉开的距离,忽然向前一步,借着御花园白玉栏杆的阻隔,猛地强硬将她圈在身前。他不带犹豫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却只碰到冰冷坚硬的铁面。
  这个动作来得太过突然、太过亲昵,也太过顺理成章,连他自己都微微一怔。
  “既如此,那朕便与你好好探讨这坊市管理一事。”
  程慎之的话端正得不能再正,若是忽略掉这贴得不能再近的姿势,仿佛二人真的在认真商议政事。
  他的耳根不自觉地染上一抹薄红,微微压下的身躯却未退让半分。
  远处随侍的宫人侍从本是远远跟着,领头的张回双眼一眯,见势不对,心头一跳,忙挥手领着众人悄然退至游廊之后。
  一众仆等皆是垂首屏息,行动间连衣料摩擦声都不敢泄漏分毫。
  “陛下当真要在这般情形下……与我探讨政务?”宁鸾后背抵着护栏,语气间带着迟疑。她姣好的眉眼皱起,却始终没有抬手推开身前之人。
  “自然,”程慎之神色如常,仿佛此刻当真置身于勤政殿中,面对一众年过五旬、忧国忧民的老臣。
  “对于异族商贾进驻坊市后,究竟该如何管理约束,近来朝中争议颇多,一连半月都未能定夺。”
  “例如,”程慎之忽然俯身再凑近些许,声音压低,“若有异族商贾隐瞒身份,早在坊市中经营数年之久。那朕是该追究其欺瞒之罪,以新规要求其补缴税款;还是该嘉奖其多年来安分守己,暗中促进两族贸易往来?”
  宁鸾心神一动,立刻听出他话中的试探之意。
  异族人与京州人在相貌上本就有明显差异,加之两地交战多年,不仅从未通过商,连进出京州边境都需经过严格盘查,唯恐奸细混入,扰乱蜀西国本就动乱的局势。
  能在京州城中隐姓埋名、经营数载而不被察觉的异族商贾,除了她这个身负四分之一异族血脉、却生着一副京州人样貌身形的“林公子”,还能有谁?
  而若依照前些日子颁布的新规,为保蜀西国内商贸繁荣,异族人售卖商品需缴纳的税金,远比京州本地的商人要高上许多。
  望春楼这些年的流水数额堪称海量,若真按新规补缴税款,不仅金额巨大,恐怕连带着望春楼的根基都要被动摇三分。
  “依草民看,这异族商贾此前隐瞒身份,既未作奸犯科,也并未恶意挑拨两国关系,合该网开一面。”她低垂下眼睫,轻颤一瞬,“或许即便有些隐瞒,也只是迫于时势。”
  “不管是身份还是其他,都是如此。”
  冬日的寒气沁凉,二人话语间呼出的白雾转瞬消逝。只余温热的气息在交错间,不可避免地拂过彼此的脸颊。
  他们一问一答,言辞皆是克制与疏离。偏偏程慎之身形纹丝不动,一直牢牢将宁鸾圈困在这怀抱之中。
  “说得有理。”
  他勾起唇角,眼睛却仍死死盯着面前之人。撑在栏杆上的手微微收紧,过了半晌才犹豫着松开几分。
  宁鸾方才的话几乎挑明一切,程慎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这才终于心满意足。
  他神情放松,收回手臂起身。连带着方才那迫人的威压,都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宁鸾刚暗自松了口气,正打量着四周,直起身活动手腕。可还没等这口气松到底,却见程慎之眼风扫过不远处那片幽深的树丛,忽又逼近一步,几乎贴着她的耳边低语:
  “听闻今早林公子正因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才忽觉身体不适。这会儿起了风,依朕看,还是先回暖月阁休息才是。”
  “回暖月阁?”
  宁鸾本想着程慎之日理万机,趁他不察便可借机去那树丛深处探看,或许能借机唤醒一些沉睡的记忆。
  “可我还想去林中走走。”
  “林中湿气重,”程慎之忽然沉下脸色,语气也冷了几分,“你病体未愈,胡太医此刻应当已在殿中等候诊脉,还是先回去诊脉要紧。”
  宁鸾心神一动,见他骤然凝重的脸色,不由地心头一紧。她微眯着眼,视线越过他的肩头,望向那片愈发神秘的树影。
  程慎之百忙之中放下繁重政务,主动相陪已是出乎她的意料。此刻那神秘的树林近在眼前,他却执意劝阻她回宫,分明是想借机掩饰什么。
  程慎之负手而立,只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透过树林枝叶的间隙,隐约可见奉先殿高耸的檐尖。
  宁鸾心知今日再难成事,只得强按下心中疑虑,顺势一点头,“那就依陛下所言。”
  见她并未坚持,程慎之绷紧的神色稍缓。今日宁鸾进宫本已让他欣喜万分,即便她是为了探寻往事而来,他也早有准备。
  他不经意地又望了一眼奉先殿的方向,二人不再多言,并肩向暖月阁走去。
  回到宫中,胡太医果然早已静候多时。
  程慎之稍坐片刻,听胡太医回禀宁鸾脉象平稳、只需静养之后,便被匆忙赶来的小太监请回了勤政殿。
  而一直等到程慎之离去,青露才敢冒头探出身来。
  方才一路在御花园随行,她始终被张回紧紧盯着,令她半步都不敢上前,生怕惊扰了前方两位主子各异的心思。
  “小姐……”青露面带愁容,张回狠厉的眼神还犹在眼前,“您说我们往后,是不是若没陛下亲自陪同,就再也不能出去了?”
  “他自然是想将我们关在这四方宫墙之内,恨不得连殿门都别迈出一步。”
  宁鸾斜倚在窗下小榻上,手支着额角,漫不经心地翻看堆得冒尖的时新话本,“可经此一回,倒也让我更加确信,那片树林中,定藏着他见不得光的秘密。”
  她抬起眼,见青露仍是一脸茫然,便死马当活马医地追问:“你再仔细想想,当初每次随我进宫,当真没进去过那片林子?哪怕一次?”
  青露竭力回想,最终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姐当年每次回府后都或喜或怒,却从来不肯与她细说宫内发生的是由。所以即便她此刻绞尽脑汁,也回忆不起半分与“树林”有关的任何疑点。
  “罢了。”
  宁鸾本也未抱多大期望,见状只轻巧地一挑眉,示意青露:
  “去,将那个漆红箱子里的宝贝都清点出来,好生备着。他既然不让我们明着走,我们也不能真就坐以待毙,乖乖当这笼中的金丝雀。”
  ……
  往后几日,宁鸾每每试图踏出宫门,那络腮胡侍卫总是第一时间出现,不多时,必能将程慎之请来。而这位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也总是不厌其烦地放下政务,无论去哪都亲自相伴。
  只是每次行至那片树林附近,程慎之便会不动声色地阻住去路。
  他今日说风大易染上风寒,明日说路陡怕跌倒摔伤,后来竟连“林中闹鬼,体虚带病之人不宜靠近”的鬼话都搬了出来,听得宁鸾忍俊不禁。
  种种借口层出不穷,花样百出。可话里话外,却都是让她远离那片树林。
  或许是察觉自己的借口愈发拙劣,程慎之劝说的话语中,几乎带上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恳求。
  可他越是如此严防死守,倒越让宁鸾下定了决心。
  那林中隐藏的究竟是什么,竟能让当今天子讳莫如深,这般小心翼翼?
  第98章 爱恨之间 你从来就不是安于现状的性子……
  暖月阁。
  一连数日, 宁鸾都安安静静呆在殿中,举手投足间不见半分焦躁,倒像真将这处深宫当作了安身之所, 日复一日, 沉静从容。
  这暖月阁确是雕龙砌凤、极尽奢华, 处处陈设精巧无比, 贴心非凡。每日的膳食更是竭尽所能地费劲心思, 将时令鲜果、山珍海味轮番呈上,连盛菜的器皿都是上等的官窑佳品。
  或因众人皆知, 望春楼的林掌柜是男子之身,而宁鸾作为女儿家, 既要维持这重身份不露破绽,又要在宫中起居行走,确实有有诸多不便之处。
  所以殿中侍立的宫女们,更是经过千挑万选, 个个低眉顺目, 从不多言半句、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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