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皇帝,难不成在你心中,你对她已经很心软了吗?你觉得你把选择权交给了她自己?”
“怎么不是心软呢,中校。她的确是非常优秀的间谍,不过太年轻了,沉不住气,面对失败与可能存在的人身危险,到底还是退缩了。以前我对她很满意,今天却很失望。”
“你对业伽失望?她难道不是你认可的长河吗?伟大的泽米布雅真文业伽,她难道要按你的想象去流淌?不那么流淌就是错误的?”辞金狞笑着,他扭过头去,并不对着皇帝,而是对着长河问道。语言也变成了帝国话。
皇帝也正在看长河,他的试探终于成功了,却没有成功后的喜悦。其实业伽如果真的是长河,可能也不会拒绝那帮人的劫狱,长河特性如此。但他这么想时,却会怀疑自己是否在为业伽开脱,自己是否动了私情,不够理智。
这个试探想出来时,他是高兴的,也预感过会成功。如果成功,他就可以判定业伽胆怯了,她该明白她自己已失去利用价值,她的伪装不会带来和平,只会成为战争的帮凶。她在帝国没用了,留在这里只能痛苦,去抚森倒有一线生机。
她如果是间谍的话,的确会离开。但在这场测试中,如果她是长河,也会离开的。不过长河真的单纯是河流,她只在他童年的梦里,有过人的模糊形体。现实中呢,鸟兽不会化成人,草木不会化成人,河流当然也不会,那些故事作为故事存在时很美好,被人堂而皇之地当做事实来利用,则招人厌烦。哪怕他们派出的伪装者足够优秀,让他用最挑剔的眼光都挑不出可厌烦之处,他到底还是不愿再继续下去了。
一个谎言表面甜蜜,就能使人忘记这是个潜藏危险的谎言,沉沦其中吗?皇帝思绪纷纭,最终理智战胜一切。
“中校,不要再称她为长河了,其实我也不相信她是你妹妹,无论她是谁,都不配被称为长河。”
“业伽不配被称作长河?”
“是的,不配。”皇帝冷漠地说。
第38章 河流的漂泊
话语流入了业伽的耳中,她明白,这是辞金故意诱使皇帝说出来的,皇帝上了当,如果有一天皇帝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回想起这些话,他是有可能感到懊悔的,不从私人情感,而从一个人当着与事者的面批评诋毁对方的角度来看,他的心里也会波动。辞金想看的正是这个,他希望以一切方式让皇帝不开心。
业伽默默看着,并不介意辞金将自己拖入局中,从她有意识开始,人们便不断重复着这些相似的事。至于皇帝的话语,更是不值得在意的。就像批判一个人不是人时,他们说的是这个人的品格不像人,而不是说这个人的形态就不像人了,他们还在用人的称呼去称呼,代表他们肯定了一,否定了二。
皇帝说她不配被称作长河,语言习惯上却是说她没有长河的形,而不是说她没有长河的神,与上面的情况是完全相反的。既然他连她的身份都不予肯定,那自然无从否定她的品格。否定也没有什么,她的品格本就是随波逐流的东西。
业伽没有再想这些,她更喜欢顺势而为,而不是思考来思考去。小的漩涡固然引她逗留,她却不愿长时间停于此,还是向前流动更好些。
船只行驶速度很快,他们偷偷离开了帝国,在大海上飘荡。空中现在很危险,大部分航线都被轰炸机占领了,仅剩的几条国际航线审查重重,虽然罗德里克担心时间拖长会给救援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但还是同意了海上的交通方式。前往抚森南部德哈沃、乔、布鲁维亚等国家的偷渡线路未被封锁,他们将由此绕行至抚森。
这正合了业伽的意,比起陌生的天空,她更喜欢水,不过她没有深入过,当暴风雨来临,她贴在舷窗上看外面时,只看到了一片漆黑,海浪扑腾翻卷,偷渡客们的破轮船嘎吱作响,到处都是吐倒的人跟破碎的杂物,业伽感觉自己也跟着摇晃了起来,她喜欢这种感觉,一往无前,视野开阔,她的水流随外面的水流一起肆意欢腾。
然而这种时刻很少,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是不许她外出的,她只能待在密闭的客舱里,听海浪成规律样的起伏声,海鸟们距她很远,数量远不如林间,船底的游鱼倒是丰富,可惜她拼凑不出它们的模样。
一切宽广寂寥,她罕见地怀念起了自己只做河流时的日子,这片大陆离她的本体太远了,不努力的话甚至感受不到那里的河床。外面的水流淌着,她却静止着,经验告诉她,长时间不动会变成死水。
当土地重新出现,船停靠在德哈沃海岸时,她眺望远方的河流,才终于觉得好了些。
他们将她带上汽车,穿梭在还未被战火波及的德哈沃城镇里,玻璃被贴上了遮蔽性很好的黑膜。一路上没有人说话,食物跟生活用具早已准备好,三个司机兼保镖轮流开着车,遇到关卡,他们会下车应付几分钟,但业伽是不被允许下车的。
他们给她编排了新身份,是重病无法起身的老妪,工作人员们扫一眼她满脸的疹子,就对她丧失兴趣了。放行、再一次放行,车子没油时,他们会下车加油,顺便让业伽解决生理需求,当空空的罐子频繁出现,他们依旧沉默着,并未露出任何探究的神情。
“远方是有一条大河吗?”业伽听着轮胎外的声响,她跟格什文看地图时,曾讨论过内列林河,它的流量非常大,物种非常丰富,而从德哈沃前往抚森,陆路的话,是极大可能从内列林河沿岸经过的。
可她没有得到回答,甚至没有一句“不要多问”,他们无视了她。
直到抵达目的地,他们把她放下车,用抚森话向罗德里克汇报时,业伽才想起,他们可能是不会,也可能是不想回答她的帝国话。
罗德里克还是老样子,他的头发白了许多,见到业伽时板着脸,明显有诸多不满。没有安抚的话,他让人带她去洗了个澡,将伪装统统卸下,恢复原样后,才安排一家人的会面。
昏暗的房间里,只零星几样家具,业伽进来时,看到扬增坐在椅子上,她表面端庄,手却不断地颤抖着,像在苦熬一场漫漫无期的监禁。看到业伽时,她的头晃了晃,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身躯却失去控制般,僵硬地挣扎,怎么都无法站起。直到业伽往她的方向多走了几步,她才缓过神来,拥有了四肢的控制权,跌跌撞撞地冲到业伽面前紧紧抱住了她。
“舒格!我可怜的舒格,你总算回来了。那个可恶又卑鄙的皇帝,他欺骗了你,他利用了你,他真是个混蛋!他有没有打你?”
说着,她将业伽的袖口撸了上去,又将业伽的裤脚撸了上去,如不是罗德里克突然敲门进来,她肯定将业伽脱光了。
业伽任由她摆布:“我听不懂你的抚森话,但我的身体和你上次见我时是一样的。”
“舒格!舒格!我的舒格!”扬增的声音突然拔高,嘶哑地哀嚎了一遍又一遍,她抱住业伽的身体,又抱住业伽的头,她将自己的脑袋贴紧业伽的胸口,也贴紧业伽的发丝。
这样过了很长时间,她的理智才恢复了些:“宝宝,你彻底忘了自己的母语吗?没关系,没关系,妈妈只是问问,忘就忘了吧,妈妈知道,间谍不是好做的,培训你的人肯定将你彻底催眠了,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如果你在睡梦中说了抚森话,一定会害死自己的。妈妈知道。”
扬增拍着业伽的背,她恍惚中想到女儿该是很累了,于是拉着业伽坐到了椅子上。罗德里克正视着她们,他问业伽:“皇帝都对你说了什么?发起突袭前,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吗?你察觉到不对,第一反应为什么是回帝国?新连为绑架了你吗?你被她盯得很严?你该跟我联系的。”
“总统认为我不该回帝国?”
“不,如果你问了我,我也会让你回去。”罗德里克站起身俯视业伽。
业伽点头:“格什文事前没有透露突袭的事,新连为是我的骑士,不会绑架我,她只想赶紧带我一起去将格温安葬。安葬后她问过我回不回帝国,我说回。”
“事情发展成这样,你还相信你的骑士?你为什么永远这么天真,皇帝在一开始就识破你的伪装了吧,他把你这个蠢货从头玩弄到尾。”罗德里克讽刺着,他还有更多伤人的话要说。
但扬增已颤巍巍地捂住了业伽的耳朵,她朝罗德里克怒吼:“不要再指责她了!她还只是个孩子,身边又没有父母的教导,怎么斗得过狡猾的皇帝!如果非要指责,那指责你自己好了!舒格识人不清的前提是你识人不清!你怎么舍得让我们的女儿去干那么危险的事!她能活着回来已经很不容易了!”长时间的神经紧绷让扬增的忧郁变成了歇斯底里,她的鼻涕混着眼泪一起流了下去,未化妆的脸苍白脆弱,泛着冬日的泥泞。
罗德里克看不下去,从旁边撕了几张纸给扬增擦脸:“我知道你心疼孩子,但总不能溺爱,舒格年纪已经很大了,处的位置又危险,她相信她的骑士,辞金的被俘却和她的骑士脱不了干系。”说着,他冷眼凝视业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