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春楠吓了一跳,忙伸手阻拦。
  “夫人,这可是您耗费了半年心血才绣好的。”
  香囊上的四季花卉,皆是明妩寻遍临安城书法大家现绘的图样。她一笔一笔悉心临摹,确认无误后,方才开始绘制。
  被春楠这一栏,明妩也没有了再剪的冲动,毕竟凝聚了她太多心力。她默然半响,终是放下了剪刀。
  "夫人,您也莫要怨相爷动怒。方才那般情形,任是哪个男子见了,只怕都要多想。夫人不如……晚些去向相爷解释一番?"
  明妩摇头:“不用了,他不会信的。”
  “夫人,您打奴婢吧,都是奴婢的错。”
  若是她当时手脚快些将那画纸收起来,就不会被相爷瞧见,平白惹出这场误会。
  “不怪你。”
  是他不信她。
  -
  傍晚时分,春楠端着药碗进来:“夫人,该喝药了。”
  明妩下意识地蹙眉:“我的脚已经好了。”
  “夫人,这不是药,是参汤。是方才管家着人送来的,说是相爷吩咐的,给夫人补身子的。”
  明妩眼眸睫微颤。
  他这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么?
  春楠喜笑颜开:“相爷那般动怒,还着人送了参汤来,可见相爷心里是记挂着夫人的。”
  明妩接过药碗,垂眸看着白瓷碗内褐色的参汤在轻微地荡漾。
  “奴婢知晓夫人心里不好受。可是如今阑院那位已然登堂入室。若是夫人与相爷再生嫌隙,岂不正遂了他人的意? ”
  “奴婢没读过书,不懂得大道理。奴婢只知道,若是夫人与相爷就此错过,夫人定会伤心。奴婢不愿见夫人伤心。”
  明妩指尖一抖,参汤轻晃,有几缕从白瓷碗沿溢出,在白瓷碗身上落下一道浅褐色的淡淡水渍。
  春楠惊呼一声,慌忙将明妩手里的药碗接过,放到桌子上。拿过干巾为明妩拭擦沾染了些药水的指尖。
  "是奴婢失言了,夫人……"春楠说着就要跪下。
  明妩将她扶起来。
  “不,你说得很对。”
  自小到大,她从来都是被动承受,不敢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一次,她想自己再最后争取一次。
  若他仍是……至少她努力过了,日后也不会有遗憾。
  明妩亲自去了小厨房,做了些他爱吃的梅花糕。
  这个时节本无梅花,这些花瓣是她去岁冒着严寒采摘,密封在罐中保存至今。
  出门时,天飘起了细雨。
  初春的雨来得轻悄,不似夏雨的酣畅,亦无冬雨的刺骨。它只是细细密密地落着。
  明妩撑着一柄木质油纸伞,提着食盒往东院的方向走去。青石板路面被雨水浸湿,踩上去粘腻湿滑。
  桃树光秃的枝头,不知何时已冒出点点暗红花苞,宛若凝结的血痂,倔强地扒着枯瘦的枝桠。
  风一过,那些骨朵儿便瑟瑟发抖起来。
  到东院时,被守门的侍卫拦住了。
  “相爷有令,无关人等不得入内。”
  春楠气急:“什么无关人等?你睁眼看清楚,这是夫人!”
  那侍卫瞥了明妩一眼,不为所动。
  显然在他看来,夫人亦属无关之列。
  明妩胸口一滞,一股酸涩的滋味从喉间涌将上来,瞬间覆盖了将舌尖残留的梅花糕的香甜。
  她拉住欲再争辩的春楠,对那侍卫温言道。
  “这是一些点心,烦请转交相爷。”
  侍卫接过食盒,快步往院内走。
  雨渐渐下得大了。
  雨滴砸在屋顶,发出沉闷的声响。
  约莫半盏茶功夫,那侍卫出来了,他将空了的食盒递还给春楠,面上表情有些古怪。
  “相爷在忙,夫人请回。”
  明妩微微颌首,对那侍卫道了谢,转身离去。
  刚走过转角处,便见到几个婆子凑在屋檐下,分食着一碟点心。
  “咦?你哪儿来的糕点?还是梅花糕。”
  “方才相爷赏的,院子里侍候的都得了份儿。我抢到了这盘糕点。听林侍卫说,好像是夫人送过来的。”
  “说起来,夫人也是可怜。”
  “可不是么,谁不知道相爷心心念念的是那位。如今那位进了府,夫人以后的日子,哎……”
  明妩的脚步猛地顿住,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那些话像是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她强自维持的体面。
  "夫人......"
  春楠惶急地想要搀扶,却见自家主子脊背挺得笔直,伞面上绘着的莲纹在雨中洇开暗色水痕。
  那些婆子见到明妩,都变了脸色。吱唔着请安,匆匆散开了。
  天色已彻底暗沉,远处廊檐下的灯笼已被点燃,星星点点的光亮在风雨中飘摇。微弱得好似下一刻就会熄灭。
  "夫人......"春楠小心地再次唤道。
  "回吧。"
  或许有些东西,真该放下了。
  明妩的声音轻得几乎化在雨里。一走动,才发现裙角已被雨水浸湿,沉甸甸地贴在脚踝上。
  寒意渗进骨缝里,却抵不过心口的冷。
  “夫人,是相爷。”春楠激动地扯着明妩的袖子,“相爷来找夫人了。”
  明妩捏着食盒的手一紧,循声望去。
  之间陆渊撑伞自院内走出,廊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昏黄的光影落在他下半边脸上,勾勒出深邃冷硬的轮廓。
  第9章
  陆渊抬眸,目光穿透雨幕,落在立于雨中的明妩身上。他眉心微拧,随即抬步朝她走来。
  官袍的下摆被斜飞的雨水洇出深色痕迹,却丝毫不显狼狈,只有一种浸入骨髓的冷冽威严。
  春楠紧张地屏住呼吸,扶着明妩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明妩捏着食盒提梁的手指太过用力泛着白,指尖的冰冷几乎麻木。
  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却疏离至极的礼。
  “妾身见过相爷。”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自称妾身。以前她都是称我,她觉得夫妻乃是一体,是世上最亲密的人。
  可以表露出真正的自己。
  如今她才知道,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陆渊并未留意这称呼的细微变化,或者说,他从不曾在意这些。
  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从她沾湿沉坠的裙角,到她苍白却竭力维持平静的脸,最后停在她手中那个空空如也的食盒上。
  恰在此时,徐明步履匆匆地自雨幕中奔来。
  “相爷,阑院那边……”瞥见一旁低头站着的明妩,徐明话音一顿,下意识将声音压得更低。
  阑院。
  雨下得大了,徐明后面的话淹没在雨声里,听不清。明妩只瞧见陆渊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蹙。
  随后,听见他吩咐春楠。
  “扶夫人早些回去。”
  他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明妩站在原地,看着那高大的身影在风雨中渐行渐远,最终被夜色彻底吞没。头顶的伞被风掀得晃动了一下。
  冰冷的雨水洒在后颈,冷得她手指一抖。
  “咚!”食盒掉落在地上。
  春楠一惊,正要蹲下去找食盒却见明妩快步朝着陆渊消失的方向走去。
  “夫人,您去哪?”
  -
  明妩没有提灯,只一脚深一脚浅地远远跟着。她对相府不熟,夜里更是辨不清东南西北。
  在又一次脚下绊到石头险些摔倒后。
  明妩停下了脚步。
  “算了,春楠……我们回去吧。”
  跟上去又能如何?不过是亲眼目睹那不愿面对的真相,亲手掐灭心底最后一丝幻想罢了。
  转身时,她的目光扫过不远处一栋在雨夜里透出昏黄灯火的院落轮廓,心头猛地一刺。
  那轮廓,与白日见过的阑院,很像。
  “春楠,那里……是阑院吧?”她的声音干涩。
  “……是。”
  春楠见明妩面色不好,忙解释:“这里离东院不远,相爷或许只是……路过……”
  路过吗?
  夜色中的阑院,褪去了白日的精巧华美,唯余窗棂透出的几缕昏黄灯火,将连绵雨幕切割成破碎的阴影。
  许是夜色太深,深得几乎吞噬了所有细节,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方方的黑影,静静地伫立在雨里。
  像一口骇人的棺材。
  明妩没有说话,只是将早已冰冷的脊背挺得更直。一步步,缓缓走向那幽暗的院落。
  近了。
  亮着灯的厢房窗纸上,清晰地映出两道相对坐着的剪影。
  是他!
  胸口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窒息般的剧痛瞬间攫住了她。
  如果说先前她还存有着一丝幻想。
  幻想着可能是自己误会了他;可能他带回来的那女子是另有原因;可能……
  面前的这一幕像狠狠的一耳光,将她所有的侥幸,抽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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