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陆渊高大的身驱晃了晃,手撑在桌子上。
  他最终什么也没能做。
  “……好。”
  一个艰涩的单音,终于从他喉间挤出。
  他转身,玄色身影踉跄着融入门外滔天雨幕里,如同被黑夜吞噬的一抹孤魂。
  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怕多看一眼,那强撑的理智便会彻底崩塌。
  明妩僵立在原地,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被暴雨吞没。
  她缓缓抬手,抚上心口。
  那里,曾经因他而雀跃,而疼痛的地方,此刻只剩一片死寂。
  原来哀莫大于心死,是真的。
  烛火在风中明灭不定,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孤零零地映在冰冷的墙壁上。
  -
  次日,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春楠拿着剥了壳的熟鸡蛋,在明妩眼下的青影处轻轻滚动。温热的触感稍稍驱散了彻夜未眠的疲惫。
  却化不开她心头的阴霾。
  假死……
  禅师留下的这两个字。
  是提醒她,用假死来金蝉脱壳么?
  可那鸢蛊如同跗骨之蛆,只要一日未解。纵使她能成功逃出去,也出不了临安城。终是会被他抓回去。
  到那时,等待她的,恐怕就是一生永无天日的囚笼了。
  明妩冷冷打了个寒颤,用力敲了一下胀得发痛的脑袋。
  算了,不想了。
  禅师既然那么说,定是有道理的。
  只是,要如何假死脱身。
  得好好谋划。
  她正凝神思忖,春楠斟酌着轻声开口:“夫人,昨夜相爷……”
  话才起头,明妩便抬眼睨去。
  那眸中淬着的冷色,让春楠后面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春楠,从今往后,莫要再提此人。”
  明妩的声音平静无波,就好像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经过昨夜,他们之间,已撕破了最后一丝虚假的温情。以他的性子,定然是不会再问她的。
  这,是她的机会。
  其实昨夜,她在冲动后,是有些后怕的。
  她很清楚陆渊是一个怎样的人。
  当年他杀得临安城血流成河,护城河里的水,半月都不曾褪色。
  而他就那样端坐在城楼之上,脚下是堆积如山的尸骸。执棋与自己对弈,衣袍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那画面,至今想起,背脊仍会抑制不住地发凉。
  她竟敢对着那样一个人,说“恶心”,让他“滚出去”。
  可后怕之余,心底却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惊异的快意。
  就像常年被铁链锁住的人,终于鼓起勇气朝枷锁狠狠踹了一脚。
  午后,雨停了。
  推窗望去,屋顶上架着一弯初生的虹。
  色彩淡得像是画师笔下被水洇开的颜料,朦朦胧胧地缀在将散未散的雨云间。
  “夫人,郡主来了。”
  明妩转头,见宋雨萱正轻轻挑帘进来。
  她身上那件鹅黄色纱裙显得有些宽大,裙摆处绣着的蝴蝶纹样低垂着翅膀,在透窗而入的稀薄光线下。
  非但不见往日的灵动,反显得无精打采。
  “表嫂。”
  她低低唤了一声,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疲惫,默默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
  这般安静的模样,与记忆中那个总是步履生风,笑语盈堂的郡主判若两人。
  明妩心头微微一紧,起身走到她身旁坐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
  “雨萱,你怎么了?”
  宋雨萱牵起一个勉强的笑,嘴角刚扬起就无力地落下。
  “我没事。”
  明妩蹙眉。
  这哪里是没事的样子?分明是连假装欢笑都力不从心。
  她正要细问,却见一滴泪直直坠落在自己手背上,滚烫得惊人。
  “雨萱……”
  明妩顿时慌了,忙用绢帕去拭她脸上的泪痕。
  她从未见过宋雨萱这般模样。
  突然,宋雨萱扑进她怀里,压抑的哭声终于再压抑不住。
  “表嫂,我还是忘不了他,怎么办?”
  温热的泪水迅速浸湿了衣襟。
  明妩先是一怔,随即想起春楠说过,陆沧因为暗中助她出逃,被陆渊打发去了边城。
  沉重的愧疚感漫上心头。
  胸口像是被千斤巨石压着,连呼吸都滞涩。
  她环住宋雨萱颤抖的肩膀,轻抚着她的后背。
  “雨萱,对不起。”
  宋雨萱摇了摇头,自己擦干眼泪直起身。
  "表嫂,这与你无关。他从未给过我半分幻想,所有心意,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说他心里早就住了人,再装不下别的了。"
  明妩垂着眼眸,没有作声。
  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影。
  时至今日,她若是再看不明白陆沧对她的心思,那就太愚钝了。
  可她的心,早已千疮百孔,再分不出一丝余裕来承托另一份深情。
  只愿他能早日走出来,珍惜眼前人。
  "哦,对了。"
  宋雨萱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笺。
  "我今日来,是有东西要给表嫂。"
  她将信递出的同时,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兄长。
  宋衍?
  明妩心头微动,面上却丝毫不显。
  自上次王府一别,二人便再未有过交集。那封他冒险为她弄来的女户文书,被陆渊那狗男人夺去了。
  莫非,这是新的女户文书?
  明妩压下心里的猜测,接过信,很自然地将信拢进袖中。
  两人又说了会体己话,宋雨萱便起身告辞。
  待那抹鹅黄色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明妩立即转身闩上门,快步走入内室。
  将床帐放下,隔出一方隐秘的天地。
  她坐在床沿,指尖竟有些微颤,深吸一口气,将那信纸展开。
  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语。
  前半是禅师亲笔所述的解蛊之法;后半是宋衍的字迹。
  他说,会尽他所有,助她脱身。
  还约定了联络方式。
  第49章
  傍晚时分, 残阳如血。
  明妩用过晚膳,照旧搬了把椅子坐在廊下。
  斜阳余晖温吞地漫过庭院,在青石板上拖出长长的影子。连她单薄的肩头也镀上了一层暖意。
  却暖不进心里。
  春楠轻步上前, 为她披了件外衫,唇瓣几度开合,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说吧。”
  明妩的目光仍停留在花圃里。
  明妩的目光仍停留在花圃里。那些被夕阳浸透的花朵开得正烈,每一瓣都红得灼眼, 像是要在最后一刻燃尽生命。
  就像她曾经对陆渊那份不顾一切的爱。
  春楠轻声道。
  “方才,书房那边传来消息。”
  "说相爷昨夜淋了雨,现下高热不退, 昏睡中一直......"她看了明妩一眼, "一直念着您的名字。"
  明妩执著团扇的手微微一顿, 扇面上绣着的蝶翼在暮色里轻轻颤了颤。
  她望着那些烧灼般的花朵。
  忽然想起昨夜被风雨打落在地的花瓣,今早扫出去时, 都已零落成泥。
  就像她对他残存的那最后一丝情意, 在他亲口承认种蛊那一刻,彻底断了。
  "夫人要过去看一眼么?"
  春楠望着明妩沉静的侧影。
  不由想起从前。
  那时但凡相爷稍有不适, 夫人总是亲自守在院外廊下,煎药定要亲自看顾火候, 连汤药都要试过温度才肯递进去。
  如今, 夫人虽说怨着相爷了。
  可春楠私心里总觉得,没有爱哪来的怨?
  明妩轻摇着团扇, 淡淡道:“我又不是太医, 去做什么。”
  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涟漪,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廊下的风忽然变得大了,将她的裙裾吹得簌簌作响。
  那些灼灼花朵在暮色里摇曳, 红得像是要滴下血来。
  西边天际,太阳终于落下山去。最后一抹余晖恋恋不舍地拂过她的肩头,旋即被暮色吞没。
  她起身拢了拢身上的外衫,往屋内走去。
  -
  天色渐渐暗沉。
  暮色像一张无形的网,从四面向庭院收拢,将天地裹进沉沉的墨色里。
  唯有书房窗内透出的灯火,在这片浓黑中撕开一道暖黄的口子。
  窗纸上映出一道端坐的身影,背脊依旧挺拔。只是时不时传出一声压抑的低咳。
  陆渊一手执笔批阅公文,另一只手抵在唇边,试图压下喉间翻涌的痒意。
  高热让他头昏脑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连笔杆都险些握不稳。可身体的煎熬远不及心里的焦灼。
  他在等她。
  余光再一次不受控制地飘向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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