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他什么也没说, 转身离去。
这一次, 他应是……彻底放下了吧。
侍女轻手轻脚地进来收拾,动作放得极轻。
她们低垂着眼, 目光隐晦地掠过, 外侧那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床榻。悄悄窥探着这位新王妃的神色。
明妩端坐妆台前,菱花镜清晰地映出一张清丽面容。
五官精致,肤色白皙, 只是眉宇间透着一层淡淡的倦怠。
一位年纪稍长的侍女上前一步,双手奉上一封缄口的信,语气恭敬。
“王妃,王爷身边的长随昨夜送来的,因您已歇下,奴婢未敢惊扰。”
“王爷在您入府前便再三吩咐,侍奉您需比侍奉他更为尽心,不可有丝毫怠慢。”
明妩羽睫微抬,目光从镜中移开,落在那素白信封上。
她伸手接过,指尖触及纸张,微微带着些凉意。
展开信纸,宋衍的字迹跃然眼前。
不同于往日的从容端正,此刻笔墨间带着显而易见的匆忙,甚至显出几分少见的潦草。
信中寥寥数语,只说有紧急事务需离京数日。字里行间满是歉意,反复叮嘱她不必委屈求全。
万事以你为先,勿要勉强。
最后那句"等我",墨迹深重,力透纸背,仿佛要将这两个字刻进纸张里。
昨日才经历了那般惊心动魄的变故,宋衍非但没有半分责怪,反而在仓促离去前,为她留下这样一句。
不必委屈自己。
说不触动,是假的。
明妩长到这般年岁,还是头一次有人这样明白地告诉她:
你可以将自己放在最先,不必勉强,不必隐忍。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等我”二字,那微微凹陷的墨痕,仿佛还带着落笔时的温度。
静默片刻后,她将信纸依着原痕仔细折好,俯身,将它妥帖地收进了妆匣的最底层。
她站起身,抬手拂了一下袖袍上不存在的灰尘,声音平静。
“更衣吧,去给太妃请安。”
既为王妃,这晨昏定省的礼数便不可废,尤其在经历了昨日那般风波之后。
她选了身藕荷色裙裾,色泽清雅合宜,既不失礼数,也不显张扬。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珍珠步摇,流苏轻摇,简约得体。
一切准备停当,她正欲出门。
“王妃留步。”
太妃身边的姜嬷嬷恰在此时出现在院门前,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
“太妃娘娘遣老奴来传话,娘娘今日身子有些乏,晨省便免了。王妃您,自行用膳便是。”
话音方落,院中空气微微一滞。
侍立的丫鬟们不约而同地垂下头,眼角的余光却都悄悄落在明妩身上。
明妩脚步微顿。
她垂下眼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这是在怨她吧。
怨她将这新婚搅得人仰马翻,让王府沦为笑谈,更连累宋衍在新婚当日便匆匆离京。
明妩只是极短暂地沉默了一瞬。
再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沉静:“有劳嬷嬷转告太妃娘娘,万请珍重玉体。”
没有辩解,亦无委屈。她只是微微颔首,转身往屋内走。
恰在这时,一缕晨光穿过檐角,斜斜地落在她身上。光线里细小的尘埃缓缓浮动,将她的侧影勾勒得格外清晰。
姜嬷嬷望着那道消失在帘幕后的身影,喉间那些预备好的规劝,竟一句都没能说出口。
“夫人。”
一声轻唤让明妩停下脚步。
她回身望去,只见春楠眼眶通红地立在院门外,手中紧紧攥着个青布包袱,正激动地望着她。
见到春楠眼眶通红地站在院子门口,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包袱,激动地看着她。
“春楠?!”
明妩又惊又喜,急忙迎上前。
“你怎么……”
“是相爷一早派人将奴婢接出府,直接送到了这里。”
春楠快步走近,声音哽咽。
“他还把这个给了奴婢。”
她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契书,小心翼翼地递到明妩面前。
正是春楠的卖身契。
明妩没有接,只是轻轻将契书推回春楠手中。
“你自己收好。从今日起,你就是自由身了。”
春楠的眼泪瞬间决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姐不要奴婢了吗?”
明妩正要俯身搀扶,院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略显尖细的嗓音穿透门廊:
“圣旨到——”
这声通报让院子里的丫鬟们纷纷抬起头,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连一向沉稳的姜嬷嬷也不由蹙起眉头,眼底掠过一丝不解。
这平白无故的,宫中怎会突然降旨?
王爷不在府中,即便接旨也该去太妃院中,怎会直奔这位刚进门的新王妃?
明妩正要踏入内室的脚步微顿。
她缓缓转身。
就见一个身着宫中内侍服的白面太监手持明黄卷轴,在一众侍卫的簇护下快步走进院中。
姜嬷嬷定睛一看,心头大惊。
这太监她曾陪太妃进宫时见过,正是御前总管太监郑公公。
传旨这种小事,何须他亲自前来?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她忽然想起一则宫中密闻,这郑公公当年是陆相一手提携起来的......
郑公公的目光在院中逡巡一周,最终落在明妩身上,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
“明姑娘,”他刻意用了未出阁时的称呼,“请接旨吧。”
明妩稳步上前,在早已备好的蒲团前跪下。
郑保展开卷轴,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命,统御万方。兹有明氏嫡女明妩,温良敦厚,柔明毓德。今特收为义姐,册封为永宁长公主,赐住长公主府,食邑三千户。钦此——”
这道圣旨如惊雷在庭院中炸响。
姜嬷嬷倒吸一口凉气,丫鬟们更是目瞪口呆。
太监将圣旨递过,笑容满面。
“长公主殿下,快接旨吧。”
姜嬷嬷强压下心里的震惊,上前低声道。
“公公,王妃昨日方才大婚,今日便入宫受封,这于礼......”
太监笑着打断。
“嬷嬷多虑了。”
“这可是天大的恩典。陛下仁德,怜惜永宁长公主孤苦,特意赐下封号。”
明妩垂下眼帘,双手高举过眉:“永宁接旨。”
郑公公将圣旨放入她手中时,忽然压低声音。
“长公主好福气,能得相爷如此痴心相待。”他指尖在圣旨上轻轻一点,“长公主可知,为这道旨意,相爷付出了什么?”
明妩握旨的手微微一颤,抬眸看去。
郑公公已直起身,脸上仍是那抹恰到好处的笑。
-
半个月后,皇宫大庆殿。
金砖铺就的地面光可鉴人,两侧蟠龙柱巍然矗立,直抵绘满祥云仙鹤的彩绘穹顶。
晨光透过高窗,在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衣冠济楚,垂首静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皇权特有的威压。
明妩身着繁复庄重的长公主朝服,一步步走在漫长的甬道上。
环佩轻响,在过分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可闻。
她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
她微垂着眼,依照礼制,准备向御座上的皇帝行礼。
然而下一秒,她的视线骤然定住了——
在御阶之上,龙椅之下,竟设有一张雕花大椅。那椅子上端坐着的身影,玄衣墨发,姿容清绝。
不是陆渊又是谁!
她虽没读过什么书,但她也知道,御阶之上代表着什么。
她一直知道陆渊权势滔天,坊间甚至流传皇帝不过是他手中傀儡。
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赤裸裸地感受到,他手中掌握着怎样的力量。
心跳猝然漏了一拍,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抵住掌心。
她迅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敛心神。
依着礼官的指引,转向御座,照着不久前才学的礼仪,缓缓屈膝下拜,姿态端庄无可挑剔。
“永宁,叩谢陛下天恩。”
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看了一眼站在陆渊。陆渊微微阖首,小皇帝这才对着仍维持着行礼姿态的明妩,抬了抬手。
“皇姐请起。”
礼毕,明妩依制正欲敛衽退至一旁。垂眸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瞄到御阶之上——
那道玄色身影竟缓缓站了起来。
只这一个动作,便瞬间攫住了满殿文武的呼吸。
殿内静得能听见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以及他玄色官靴踏在御阶金砖上的声音。
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