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怨自己，为什么一开始不表现得乖巧些，像那些小孩一样也喊声不还哥哥，是不是就不会被抛下了。
不还哥哥，不还哥哥……他将那枚荷花瓣水玉贴在心口，一日日在心底唤着，不知不觉便成了习惯，再也戒不掉。
此刻，小小的少年同当年一样，追不上对方御剑离去的身影，只好气急败坏地停下，心想对方应当是在同他开玩笑，等傍晚吃饭时，说不定就回来了。
萧见明收回眼神，不再多看一眼，同样转身离去。
姬不还其实没走多远，只是隐藏了身形，一直到少年走远离去，才显出身形。
这时，一直跟着他的萧见明看到，他身后同样现出一道雄伟身影，负手而立——
“闹够了？”
冠冕端正，玄袍如墨，身高九尺有余，不动巍峨如山，剑眉敛目，神色不怒自威，眉眼间与姬不还有几分相似。
“回去吧。”
从始至终只说了两句话，甚至不屑多看那离去的瘦弱小孩一眼，宛若只是亲子随手救起的一只蝼蚁，不值得他投去注视。
话音刚落，萧见明便看见姬不还身上的黑气骤然暴涨，变得越发浓郁。
萧见明哑然，原来不还哥哥的恶妄皆源于此人。
后续的事情，他已有了些许猜测。
但没关系。
只要不还哥哥是真心待他，就好。
*
姬不还沉默地跟在那男人身后，回到了他从出生起就从未踏出过的姬家。
萧见明感受到他心中所想时，眸中闪过一丝讶意，却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正因为姬不还知道姬家不是什么好地方，所以才会宁愿独自回去，也不愿带他一起走。
萧见明心中微涩，多年前生出的郁气似乎在此刻，终于得到了一丝纡解。
不知走了多久，姬不还跟着男人来到一座精致的阁楼外，推开了门。
姬不还朝里走，身后的门轰然关上。
萧见明跟着他，走过三个转角后，看见阁楼深处关着一位容貌昳丽的女子，身上衣衫虽素，但价值不菲，被拘在高台之上，柔和的眉眼间一点朱砂痣十分醒目，脸型与姬不还如出一辙。
果不其然，他听见姬不还喊道：“娘亲。”
层层叠叠的云袖遮掩住细腕上的锁链，却遮不住一声轻响，姬夫人睁眼轻问：“为何没逃出去？”
姬不还便把长清门的事说给她听，浅淡的眼眸歉意尽然：“是孩儿无用，没能远远地逃出去。”
姬夫人轻叹：“救人是善举，这不怪你。”
少年俯在母亲膝头，闻言露出一点笑，眸子灿若繁星：“此番逃出去能够解救那些孩子，也不算白忙活一场。”
姬夫人柔柔笑着夸赞他：“我儿做得对。你爹他失了善心，你却不能像他一样，你一定要成为良善之人。”
说完，垂眸遮住他的眉眼，轻声道：“睡吧。下次有机会，为娘再另寻办法送你出去。”
姬不还的生活归于平静。
阁楼外每日都会有人送来一日三餐，侍仆毕恭毕敬不敢乱看一眼，送来的也全都是家主夫人和少主规格的吃食，不曾有半点苛待。
每到这时，姬夫人都要同姬不还调笑一句：“瞧，你爹又装起善人了。”
吃过饭，她便开始教姬不还各种术法。
姬不还不知是哪门哪派的术法，萧见明却看得分明，他学的都是玄机宗术法。
右眼皮登时跳动几下。
学成之日，恰逢姬父来看望母子二人。
姬夫人并不怕他，也未曾想过避着他，甚至当着他的面教完了最后一个术法，面色淡然地问他：“如何？”
姬父看着姬不还使了一遍，挑眉赞道：“学得不错。”
姬夫人笑了。
姬父与她面对面坐了一会儿，手中茶水将饮尽时，倏然开口：“三日后适逢十五月圆日，我打算定在那日。”
姬夫人收回笑：“那天是他十六岁生辰。”
姬父顿了顿，还是道：“我卜算过，那日地脉中生出的灵气乃是自神尊陨落后的最盛之时。”
姬夫人目光清泠如水，浅浅问他：“他也是你的孩子，你一定要送他去死吗？”
姬父沉默。
姬夫人了然，垂眸一嘲：“姬蘅，你为了那点妄念，当真疯了。”
姬蘅看向远处，水榭上一点小小的身影动来动去，正是刻苦练法的少年，叹道：“只要牺牲一人，就能让整个大家族恢复昔日荣光，这不好么？”
“三百年前，第一世家的名号可从不姓什么东方、南宫……放到如今，我姬氏一族也是仅有的出过神君的世家。”
“更何况只要用天地灵宝吊住还儿的命，待我晋升成神后，就能轻易救活他。届时我倾尽所能补偿还儿，让他成为世间第二尊贵的神子，也不好吗？”
萧见明愕然看向二人，乍然得知这个惊天大秘密，觉得匪夷所思。
自最后一位神尊陨落后，通天路便断了，整个修仙界连仙都修不成，怎么可能修得出一位新神君来？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很快，姬夫人便给他解了疑惑——
她淡淡道：“你既然卜算出新神出世的那缕运道落在不还身上，假以时日他自然也能修得神位。”
姬蘅：“太慢了。”
“我是还儿至亲，又已至大乘境，是最合适的人选。”
姬夫人猝然笑出声：“不过是你自己眼红那至高无上的地位罢了。”
她轻声道：“既然你说服不了我，我也不能让你放弃……那便各凭本事吧。”
姬蘅默然。半晌，起身离去。
萧见明难言地看着独坐在高台的姬夫人。
他看得出来姬不还并未成神，想来那成神的天机运道已然被姬蘅夺去。
倘若这便是真相，那姬不还身上突然消失不见的恶妄又算什么？
世间能瞧见恶妄的只有他们灵犀一族，如果不是针对灵犀族的阴谋，又是因为什么呢。
*
十五当天，姬夫人为姬不还煮了一碗长寿面，柔柔地看着他：“愿我儿今后岁岁有今朝，日日无忧愁。”
吃到一半，姬蘅来了。
甚至难得露出慈父般的目光：“还儿慢些吃，小心噎着。”
姬不还便知道，就是今天。
他一直都知道父亲的打算，他们说话时从未避着他。
姬夫人站起，缓缓走下高台，走到少年身旁，身后不断响起细碎的链锁声。
姬不还抬头看着她，放下筷。
真到了这时，情绪反而并不怎么激烈，只是心里有点悲伤，惘然。
姬不还轻声道：“娘，我走了。”
说完，顿了顿，觉得有些遗憾：“……对不起啊娘，说好了长大以后，就带你出去的。”
姬夫人看着他，目光温柔。
姬蘅一挥手，道：“不必出去了，就在这儿。”
话音刚落，身后一拥而入数位大能，站在最前头的老管家拖着一盘天材地宝，目光怜爱地安慰道：“少主不怕，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周遭顷刻间发生变化。
整座阁楼泛出一道道符纹，脚底出现一个巨大的法阵，罩住整座阁楼，将所有灵气汇聚在一起，齐齐涌向高台，进入姬夫人体内。
姬不还同步痛苦得倒在地上，身上气息暴涨，灵息浓郁得快要化成水。
萧见明瞳孔一缩，着实没想到这整座阁楼竟然就是阵法，而阵眼居然就在姬夫人身上。
姬不还惊愕看着姬夫人身上翻涌的灵气，喃喃唤出声：“……娘？”
姬夫人将他抱在膝头，缓缓拍着他的后背，声音轻柔：“不还不怕，娘亲没事。”
萧见明看了一会，才看明白这阵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姬不还身上那一缕运道若未至神位，终究只是一缕虚无缥缈的气运，不能化作神君所持的权柄。
而姬蘅此番做法，则是想利用法阵借由母体濯净姬不还的肉身，将其灌至足够的灵力浓度，营造出天生即为神的假象欺骗天道，借机夺取天道赋予其身的神权，从而一举晋升神位。
然而如海一般的灵力只进不出，只怕未待揠苗助长，姬不还身体就被撑爆了。
萧见明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一幕。
此时，姬蘅身后数位大能齐齐出手，压制住了姬不还身上暴涨的气息。
姬不还痛苦蜷缩，姬夫人抱着他看向姬蘅，笑了：“还需要多谢你的自大，让我日日待在这阵眼之上，才有今日这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