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可今日,那道身影迟迟没有出现。
  起初,景谡以为只是稍晚了些,但天色一寸寸暗沉下去,却仍未见他的身影。
  屋里,压抑的低咳声断断续续传来,老人的眼睛也不时望向门外,带着担忧的神情。
  景谡回想着前世的记忆,在官兵发现他的藏身之所前,段令闻爷孙二人都相安无事……
  不对,他好像模糊了一段记忆。
  景谡的心猛地一沉。那段模糊的记忆,此刻如同挣脱了枷锁,带着血腥气猛地撞入了脑海……
  他倏然想起,上一世,段令闻似乎也有过这样一次迟迟未归。
  段令闻回来后,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魂灵,当时的自己只是不经意靠近,便惊吓得他连连后退,神色极其不安,无数次神色紧张地看向那条土路,像是害怕见到什么人似的。
  彼时,他以为是段令闻招惹了马贼。
  他虽没有明说安慰,却也立在门口,若有贼人来犯,他定会护二人周全。
  不过,那夜并无贼人寻来,之后的日子,也没有。
  如今想来,那日段令闻定是遭了什么变故,只是他从未言明。
  思及此,景谡再也按捺不住,他转过身来,对里屋的老人道:“老人家,我出去寻他一趟。”
  说罢,也不待老人说些什么,便快步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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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恐惧
  北山郊外,暮色渐沉。
  段令闻正等着东家发放今日的工钱,可等来的不是前几日的账房先生,而是多日未见的地主方老爷。
  面前的方老爷腆着肥硕的肚子,油光满面的脸上堆着令人作呕的垂涎笑容。
  “瞧你这模样,在地里刨食真是糟蹋了,只可惜,生了这双眼睛。”方老爷眯着眼睛打量着他。
  段令闻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低着头,小声道:“方老爷,今日的工钱……还没结,我还等着要……给爷爷买药。”
  “你家那老棺材瓤子,死了也就死了。”方老爷嗤笑一声,“不如跟了我,保你从今以后吃香的喝辣的。”
  段令闻不住地摇头,声音颤抖却坚定:“方老爷……您行行好,结了今日的工钱吧。”
  可那方老爷像是听不见似的,他伸出油腻肥短的手指,想去摸段令闻的脸,嘴里一股熏气扑来。
  段令闻脸色惨白,拼命向后缩着脖子,躲避那令人恶心的触碰。
  方老爷啧了一声,他失了耐心,脸上伪善的笑容瞬间剥落,露出狰狞的面容。他猛地伸手,一把抓向段令闻的手腕,“区区一个贱奴,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手上那滑腻恶心的触感让段令闻浑身汗毛倒竖,恐惧和恶心瞬间压倒了一切。他不知哪来的胆子,猛地一挣,挣脱开他的手,却也因此将方老爷推倒在地。
  一瞬间,空气死寂。
  周围几个家丁连忙惊恐地将老爷扶起。
  方老爷站稳身形,脸上的横肉剧烈抖动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淬着毒一般:“来人,给我打断他的手,挖了他的眼!”
  “是!老爷!”家丁们脸上露出狞笑。
  这些家丁平日里就仗着方老爷,欺行霸市,对付一个双儿,还不手到擒来。
  段令闻也意识到他犯了大错,得罪了方老爷,那在吴县这个地方,他可就没有活路了。
  于是,他连忙跪了下来,乞求方老爷大人有大量,饶了他一回。
  “晚了!”方老爷啐了一口唾沫,“贱奴!打,给我往死里打!”
  拿棍的家丁高高扬起了柴棍,带着风声狠狠砸下。
  恐惧激发了求生的本能,段令闻猛地低头撞开身后一个家丁,挣脱的瞬间就地一滚,险险躲过了那重重的一棍。
  柴棍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周围的尘土飞扬。
  段令闻慌不择路地想跑,却被另外扑上来的家丁拦住了去路。推搡扭打间,他的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摔倒在地,他的手胡乱挥舞,摸到了地上半截断裂的竹棍。
  眼看那几个面目狰狞的家丁又扑了上来,他脑中一片空白,握着那竹棍抵挡,胡乱向前一捅!
  “嗤——!”
  扑在最前面的那个家丁动作猛地僵住,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一截竹棍正正插了进去,鲜血迅速涌出,染红了衣裳。
  紧接着,“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段令闻,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沾了血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中的“凶器”。
  方老爷脸上的暴怒瞬间转为惊愕,随即是更加阴沉的狠毒,他指着段令闻,声音尖利刺耳:“你这贱奴竟敢行凶杀人!反了!真是反了!”
  “我……我不是,没有,我没有……”段令闻几乎失了声,他想解释,可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杀人了……
  意识到这个,段令闻浑身血液犹如逆流,他僵硬地后退着。
  剩下几个家丁见状,竟一时不敢上前。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他给我抓起来!”方老爷怒吼道,说着,一口气没上来,重重咳了好几声。
  “不是的,不是的……”段令闻失神地喃喃,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在家丁抓住他衣角的一瞬,朝着暮色深沉的北山野地发足狂奔。
  回家,他要回家……
  可身后的脚步穷追不舍。
  不行,他不能回家,他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地跑。
  不知跑了多久,双腿已经发麻发抖,他躲在一棵树后,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看着手上干涸的血迹,惊恐的泪水骤然滑落。
  他杀了人……方老爷不会放过他的,官府会来抓他,他会被砍头……
  爷爷怎么办……
  天色暗沉了下来,段令闻将自己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别人就找不到他了。
  恐惧与绝望笼罩心头,他将脑袋埋进膝盖里,用双臂死死抱住自己,不敢听周遭要抓他的脚步声,自然,也没有听见另一道声音。
  景谡找到他时,只见他蜷在树下,衣袖上还有干涸刺目的血迹。
  “闻闻!”景谡快步上前,单膝跪在段令闻身前。他只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非但没有抬头,反而缩得更紧,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带着恐惧的呜咽。
  他的手微微一顿,哑声道:“闻闻,是我,景谡。”
  心急之下,他说出了本名。
  可段令闻根本就没听见他的声音,只低声呢喃道:“别过来,我不是故意的……”
  景谡不知道他遭受了什么,温热的手掌极其轻柔地覆上那僵硬的手臂,一遍遍喊着,“闻闻,闻闻……”
  不知过了多久,段令闻才从膝盖间抬起一点头。
  他双目空洞麻木,泪水涌上眼眶,左额前的碎发无意中撇了开来,露出了那只金色的瞳孔。
  景谡的心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他再也忍不住,将段令闻拥入怀中,“是我不好,我来晚了。”
  段令闻空洞的双眸终于动了一下,看清来人后,他颤抖地张了张嘴,“我……我杀人了……”
  滚烫的泪水,一滴接一滴,洇湿了景谡颈侧的衣襟。那温度灼人,似乎要比前些日子的伤痛还要令他难以承受。
  景谡将他抱得更紧,伸手轻抚着他的背脊,“别怕,有我在。”
  段令闻的身体不再只是僵硬地颤抖,而是彻底软了下来,他断断续续地呢喃,声音嘶哑得厉害:“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的话语混乱而无措,像是急于辩解,又像是无法从那个恐怖的场景中挣脱。
  景谡的心脏被人狠狠攥住,几乎令他窒息。他难以想象,上一世的段令闻是如何压抑着恐惧,回到家后还要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收拢手臂,将怀中人更紧地拥住,声音轻缓沉稳:“官府昏聩,只知盘剥百姓,地方豪强也只会欺压良善……闻闻,你没有错。”
  乱世之下,为了保全自己,何错之有。
  他退开了些,轻轻托起段令闻的脸,再说了一遍:“你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道。”
  段令闻抬眸看向了他,神色依旧难掩惶恐不安。
  景谡抬起手,拨开了他额前的碎发,指腹轻轻拂过他眼角的泪痕。
  段令闻恍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景谡的目光落在他的眼睛里。
  一瞬间,他猛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就要偏头躲闪,想要用碎发重新遮盖住那只被视为“不祥”的异瞳。
  自幼,他便因这双眼睛,遭受了无数的唾弃与谩骂,甚至于……他还因为这双眼睛而落下了寒症……
  景谡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他缓缓收回了手,膝行着退了一步。随即站起身来,向段令闻伸出了一只手,“爷爷该担心了,我们回家吧。”
  段令闻怔怔地看着他,预想中的嫌弃、惊疑的反应都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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