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剧痛瞬间传来,段令闻闷哼一声,额头沁出冷汗,脱力地伏在马上。
那人见一击未能毙命,毫不恋战,身形如同鬼魅般向后一缩,趁乱混入溃退的士兵人群中,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踪影。
“将军!”身旁的亲卫这才反应过来,惊骇地牵住受惊的战马。
邓桐闻声回头,看到段令闻肩头迅速漫开的血迹,脸色骤变。
然而,虞兵的这次突袭是蓄谋已久。主将中箭受伤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虞兵阵营,段令闻瞬间成为了虞兵重点围攻的目标。
“撤!快撤!”邓桐大声吼道。
段令闻忍着肩头钻心的剧痛,试图挥剑,但左臂已几乎抬不起来,视线因失血和剧痛开始阵阵发黑。
他伏在马背上,熟悉的痛楚袭来。
那支箭,有毒。他走不远了。
虞兵已经在收缩包围圈,就在段令闻试图规避侧翼包抄时,一阵眩晕袭来,随即重心不稳从马背上摔落,重重地摔在泥泞的地上,溅起一片泥水。
这一摔,几乎将他最后一丝意识摔散,剧痛从伤口和撞击处蔓延至全身,他眼前一黑,呛咳出几口血,挣扎了几下,周遭的亲卫连忙将他扶起。
就是这么一瞬间的耽搁,如狼似虎的虞兵已经抓住了这个机会,迅速合拢,将落马的段令闻与正在撤退的队伍切割开来。
邓桐率军返身救援,却被更多的虞兵死死挡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倒在泥水中的身影被敌人的刀枪团团围住。
此役终成景家军起兵以来最惨痛的败绩。河西没有守住,士兵死伤上千,尤其是上将段令闻阵前被俘。
…………
阴冷潮湿的空气裹挟着霉味与血腥气钻入鼻腔,段令闻在一阵剧烈的钝痛中恢复意识。
他正躺在一堆散发着腐味的干草上,左肩下方的箭已经被拔出,伤口用不知名的草药糊住,再用脏污的布条随意捆扎,手法潦草,仅仅止住了出血。
他强忍痛楚,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石砌的墙壁上布满暗褐色的陈旧血渍,角落里隐约可见老鼠吱呀窸窣声。这是一间地牢,唯一的光亮来自走廊上摇曳的火把,将铁栏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地上。
他回想着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那个他很信任的亲卫是景氏的人,跟随了景家多年,不可能背叛他们的。
段令闻的脑海中不断地闪现着那个人的眼神。
冷酷、嗜杀,还有强烈的恨意。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在他脑袋回荡,唯一不一样的就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他见过的。
他到底是谁?
思绪沉浸间,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回荡在幽深的牢廊中,那脚步声最终停在了他的牢门外。
铁锁链发出哐当的碰撞声,牢门被推开。
借着走廊投进来的火光,段令闻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刹那间,他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第65章 故友非友
“好久不见。”
站在牢门外的是陈焕, 他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神情。
段令闻想撑起身子,却因伤口钝痛而失了力。
陈焕又道:“你这伤不轻, 还是别乱动好些。”
“你……不是去探亲了吗?”段令闻艰难地抬起头看向他,眼底充斥着不解,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秘,陈焕怎么会转而投靠在虞朝阵营了?
陈焕避开了他的目光,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中也多了几分施恩,“以前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我今天来, 是念在昔日的情分上。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或是什么遗言要带给什么人?我……会尽量替你办到。”
确信陈焕真的投靠了虞朝,段令闻扯了扯嘴角,他无意说什么叙旧的话,便直言道:“既然要杀我, 为何要等到现在?”
在战场上就可以给他一个痛快了。
陈焕背过身去, “是……太师的意思。他要留你性命, 用你的命, 去换景谡投降, 交出兵权。”
段令闻几乎要笑出声, 却牵动了伤口,额头沁出细密的薄汗。
陈焕所说的太师应当就是辛貂,他只觉可笑, 那辛貂会不会太看得起他了,凭什么认为,景谡会为了他一个人而放弃身后数十万将士和半壁江山。
“这不可能。”段令闻笑着道。
“是啊,这根本就不可能。”陈焕接话道, 他的声音冷静得过于薄凉,“所以,你必死无疑。”
他缓缓转过头来,火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另一半隐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诡异,“你天生异瞳,乃妖邪降世,蛊惑景谡及一众叛军,祸乱天下。待景谡拒降的消息传来,你就会被当众处死。”
“他们会说,只要诛杀了你这‘祸源’,天道就会降下恩泽,让所有被妖邪蛊惑的军民恢复神智,幡然醒悟,重归虞朝正统的统治。”
段令闻听着这番荒谬的言论,脸上并无惧色,反而扯出一抹极淡的讥笑。他忍着肩头的剧痛,微微直起些身子,“我的生死,于这天下大势而言,微不足道。但人心向背,从不由一个‘妖邪’之说所能扭转。”
“陈焕,你用这样的手段来维系一个昏聩腐朽的王朝,不觉得可笑吗?”
“我不在乎结果如何。”陈焕的手一摊,“忠奸善恶又如何,流芳百世也好,遗臭万年也罢,若能在史书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也算是不愧于在这个世上走一遭,你说对吧?”
段令闻无法苟同他这一想法,他只想知道一件事情,“……你到底是谁?”
陈焕这个人,在前世中可从未出现过。而且,他表面上说是能未卜先知的术士,可从很多事情来看,他的未卜先知,更多的是照本宣科。
他以前总觉得陈焕这个人奇怪,自他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后,他才发现,陈焕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是站在了前世既定的结局来看。
“你可以叫我陈焕,也可以叫我……陈国师。”陈焕笑了笑,现在的他,可不是景家军中一个小小司马,他是当朝国师,陈焕。
段令闻捂着肩上的伤,艰难地站了起来,“朝廷招安刘子穆,背后的人是你?”
陈焕神眸光掠过一抹诧异,他倒是没想到,段令闻能猜到这个。不过,他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便大方承认了下来,“没错。”
正因他促成了招安之事,为穷途末路的虞朝谋了几分喘息之机,他这才被皇帝封为了国师。
“为何?”段令闻实在是想不通,在军营中的那段日子,他们未曾有半分亏待过陈焕,陈焕又为何处处针对他们?
“原因我已经说过了。”陈焕的想法很单纯,既然无法成为景谡的朋友,那么就成为他的敌人。
也许,运气好了,他还真能成为挽狂澜于既倒的能臣,是再造虞朝社稷的栋梁,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名留青史。
陈焕上前了几步,或许是为了让内心少一些负罪感,他开口道:“要怪就怪你的父母,给了你一副这样的相貌,你想想,你这二十几年来,因为这双异瞳受了多少不公,你就不想来世做个普普通通的人?”
段令闻没有说话,他悄无声息地靠近陈焕,正欲挟持他逃出牢狱,然而这时,一道身影走了进来,在陈焕耳旁低声说了些什么。
而后,陈焕甚至来不及看段令闻一眼,便匆忙转身离开。
牢门锁紧,周遭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段令闻艰难地倚靠着墙壁坐下,手指紧紧掐住了掌心,他僵硬地抬眸看向四周,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他没死在战场,却将死在信任的人手上。
他不怕死,只是多少有些遗憾。
昏暗的地牢中,段令闻慢慢将自己蜷缩起来,缓慢地脑袋埋在膝盖上。
…………
上郡帅府内。
“景谡愿意用宛城几地换段令闻?”陈焕一脸不可置信。
这其中,更是包含了粮草、马匹,景家军退守荥阳,只为让双方交换战俘。
刘子穆行军作战多年,交换战俘的事情也见过不少,敌方这般退让,对他们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仅是送一个无足轻重的双儿回去,便可兵不血刃夺取宛城,何乐而不为。
“我不同意。”陈焕开口道。
刘子穆不悦,“陈国师是何意?”
段令闻在景谡心中的分量,的确超过陈焕心中所想,但这依旧无法动摇他的决定。刘子穆站在战争立场上,要释放战俘换取粮草和城池,这无可厚非。
但陈焕深知,论人心,刘子穆比不上景谡,论谋略,他更加比不上。
现在,他们唯一的优势在于,他们是虞朝正统,而景家军是反贼、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