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宛城。
屋内, 药香浓郁。
景谡坐在榻边,紧紧地凝望着昏迷中的段令闻, 他的脸颊瘦削了许多,眼睑下方泛着一圈青灰色。
不过分离数日,于景谡而言,却如同在炼狱里轮回了千百遍。
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榻上之人的脸颊时,不由地轻轻颤抖起来,他的手在空中顿了顿, 最终只是极轻地拂开了散落在他额前的一缕汗湿的发丝。
这些时日, 他每日煎熬, 若非肩头重任,他早已不顾一切杀入上郡。
前世,他没能护住段令闻,若今生, 仍重蹈覆辙……他不敢深想, 若带回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自己会如何。
他执起段令闻的手, 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 感受他腕间的脉搏。旋即, 景谡缓缓低下头,将唇轻轻覆在他的手腕处。
不知过了多久。
似是感受到掌心的温度,段令闻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景谡就坐在榻边,握着他的手,脸颊紧贴着他的手心,似乎累极了, 竟这样睡着了。
段令闻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景谡便立刻醒了过来。
四目相对。
段令闻能看到,景谡的眼中布满了红血丝。
他想开口,喉咙却干涩至极,他的喉间只得发出模糊沙哑的气音。
景谡见状,轻轻放下他的手,而后托住他的后背,将他慢慢扶坐起来,又迅速拿过柔软的靠垫仔细垫在他腰后。
安置好后,景谡才转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水,自己尝了一小口,试了试水温,确认不烫不凉,这才将杯沿小心地凑到段令闻的唇边。
“来,喝点水。”景谡的声音放得极轻。
段令闻小口小口地吞咽,待解了喉间干哑,他急忙问道:“郭韧和阿侬……他们呢,还有其他人呢?他们怎么样了?”
景谡神色微顿,他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沉默片刻后,缓声道:“阿侬伤势较轻,你昏睡的这两日,他还来看过你。”
“郭韧伤得最重,腰间有贯穿伤,断了两根肋骨,但性命无碍。他带出去的三十人……回来了九个。”
话落,段令闻瞳孔骤缩,那些曾与他一同操练,一同谈笑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巨大的愧疚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攥紧了身下的被褥,颤声道:“都是因为我……若不是为了救我,他们……他们都不会死……”
景谡小心地将他拥入怀中,郑重道:“他们的牺牲,不会被遗忘。待天下安定,我必许他们身后哀荣,抚恤他们的家眷。他们的名字,我们都会记得。”
“我们不能辜负他们,唯有海晏河清,乾坤朗朗,让黎民百姓不再受战火流离之苦,让万千将士的血不会白流。”
段令闻缓缓闭上了眼睛,时至今日,他们必须继续走下去,这个乱世,必须终结。
只有天下真正安定下来,才是对死在战场的英魂,对这疮痍的天下最好的告慰。
他慢慢冷静下来,和景谡说起了陈焕。
两人都知道,上一世并没有陈焕这个人。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变数。段令闻以为,当初陈焕来景家军便是有预谋的,军中细作恐怕也是和陈焕有关,应当排查一切与陈焕关系密切之人。
但景谡听完后,却沉默了片刻。
当初陈焕进入军营后,景谡便一直暗中派人监视他,哪怕后来陈焕以探亲的名义离开了军营,景谡依旧派人观察了他许久,若陈焕的一切都是伪装,那他的心思深沉到不可想象。
但很显然,陈焕并不像这种人。
景谡并不认为,军中细作与陈焕有关,而是……另有其人。
段令闻回想起那晚,他所信任的景家军亲卫将弩箭指向了他……
他艰难地问道:“是谁指使的?”
景谡不答反问:“你那晚见到的,是真正的文腾吗?”
“这还能有假……”
话音未落,段令闻忽然反应了过来,他看向景谡,不可置信道:“你是说,有人假扮文腾?”
“未必不可能。”景谡回道。
那是夜间突袭,光线昏暗,加上当时撤兵时有些微混乱,若是那人带着人皮面具,还真未必认得出来。
看着景谡的神色,段令闻隐约猜到了什么,“你查出来了?”
景谡不置可否,他命人去书房拿来密信,随即交给了段令闻。
这封密信是要送到上郡的,而落款之人,写的是覃师。
覃师……
段令闻恍惚间想起,前世他曾无意中见到纸上写着“覃师”的名字,当时,覃娥告诉他,那是她哥哥的名字。之后,覃娥便给他说起了她哥哥的事情,说是在几年前的战乱死了。
那现在,为什么这个名字会出现在密信中?
段令闻捏着密信的手指微微发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覃娥……”
覃娥是那个奸细……这怎么可能呢?
段令闻一直将她视为可以信赖的朋友,覃娥帮过他很多,知道他天生异瞳后,也从未露出嫌恶疏离的神色,闲暇时还教他辨认过药材。
哪怕这一世,两人并没有经历过种种,段令闻依旧将她当作朋友,当作可以信赖的人。之前,他甚至怀疑徐昂都没有怀疑过她……
自从段令闻被俘,景谡暗地命人严查,他排查了所有与文腾有关的人,最后一个便是覃娥。原是文腾这小子喜欢覃娥,总会时不时借各种由头去医馆中,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络起来。
一开始,景谡并没有怀疑上她,直到有人禀报,在医馆中发现了一些羊皮,加上军中有真假文腾之事,景谡才起了疑心。但覃娥是段令闻曾经信任的朋友,景谡最不希望的,就是她背叛了段令闻。
然而,在景谡离开宛城后,覃娥果然放松了警惕,又一次传信时被景谡的亲信发现。
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覃师就是覃娥,但对段令闻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几日后。
段令闻的身体好了些,便独自一人去了覃娥的医馆。
覃娥虽是军医,但这次,她并没有随军征战,而是驻守宛城。因此,她偶尔也会在城中医馆替百姓义诊。
时近黄昏,医馆内却依旧有不少等候的百姓。覃娥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正坐在案前为一位老妇人诊脉。
她微微倾着身,时而低声询问几句,时而温言安抚,随即将开好的药方递给那老妇人。
段令闻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这一幕。
上一世,覃娥曾对他说过,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在长安开一间医馆,治病救人。后来天下安定后,段令闻还将自己攒下的军饷给了她,让她在长安最繁华的街道开医馆。
前世种种涌上心头,段令闻从未怀疑过她。
其实,也是他一直不愿意面对过去,不愿意相信覃娥真的会杀他。
前世只有覃娥知道他怀了孩子,她劝他离开长安,离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当时覃娥的反常,段令闻并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他被关在别院,段令闻宁愿以为是自己被人发现怀了孕,从而被侍卫上报到景谡面前,才有后来的大内侍奉旨来送毒酒。
在他心里,即便是覃娥将他怀孕的事情告诉了景谡,段令闻依旧不会怪她。
但这两者都不是。
曾经他以为,是大内侍背着景谡送来的毒酒,不许他这个被视为“不祥”的人生下皇家子嗣,但仔细想想,其实那天晚上有诸多疑点,只是他被困住自己的枷锁所束缚,他失去了判断,最终喝下了那杯毒酒。
而最关键的,便是那双眼睛。
和战场上要杀他的‘文腾’一样,冷酷,没有感情。
这一切,都是覃娥指使的?
就在段令闻思绪沉浸间,医馆内的覃娥恰好抬头,她的动作瞬间僵住。
段令闻被救回来的消息,除了亲卫外,并无外人知道。
因此,当覃娥看见他时,神色骤然紧绷起来,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她立即垂下眼睑,再抬起时,脸上已重新挂上了惯常的温婉笑容,只是那笑容比平时僵硬些许。
随即,她站起身,对等候的百姓歉然一礼,“诸位乡亲,实在对不住,今日义诊暂且到此,大家先回去吧。”
话落,百姓们只好陆续散去。
待医馆内没了人后,覃娥才走向段令闻,神色欣喜道:“夫人!你……你真的平安回来了!这真是……真是太好了!”
她侧过身,又道:“此处不便,夫人快请内室歇息,看你脸色苍白,这些时日定然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