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这些日子每个晚上我们都这样度过,她默默发呆,我默默研究头骨,像一段重复播放的电影片段。
你害怕?我问。
不怕,但这个画面真的很诡异。
是吗
我看了看头骨,突然转过去伸到她眼前。她吓了一跳,对我相当无语,欲言又止。我笑着坐回椅子上。
给你正式介绍一下,我正襟危坐,把头骨郑重地托在手上,像在介绍一款世界上最昂贵的产品,我外婆,查苏。
叶丹青紧了紧箍在小熊身上的手臂,用它挡住一半脸,只留一双眼睛。
外婆好。她耐着性子说。
我把头骨举到脸上,俯下身去,学着外婆的声音说:你好啊,小叶同志,谢谢你照顾我们家卓兰,给你添麻烦了,嘿嘿!
头骨散发着一种嘎嘣脆的鸡肉味。叶丹青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收起来。
我遵命,取出一块以前盖电视的深红色绒布,假装包裹两下。看到叶丹青的视线偏了一点,我把头骨藏在身后,悄悄靠过去。
又想吓我?她很警觉地转过来。
我的手往背后缩了缩,我是那种人吗?
她眼睛在我脸上扫了几圈,肯定地说:是。
我把头骨包好,诚恐诚惶地将它放在客厅的书柜里。等我洗手回来,叶丹青还抱着小熊发呆,我上去抢走玩偶,她气呼呼地看我,问:干什么?
我的。我说。
她扁扁嘴,说我是小气鬼。
我躺在她身边,一张小床躺两个人刚刚好,再没有富余。台灯局部的亮光笼在头顶,房顶上只有一圈不太稳定的光圈,好像随时会随光的波浪抖动起来。
她要抢回小熊,我没给,抱着玩偶侧过身躺着。她骄傲地一哼,我还没问她哼什么,就感到一股热浪扑了过来。叶丹青从后面抱住了我。
不同于前几日在马上,此刻她紧紧贴住我的后背,填满了所有缝隙。我大脑短路,心跳蓦地加快了,快得荒唐。
好一阵我们都没动,她呼出的气一片片扑在我的脖子上。我吞了吞口水,转过身去和她面对面,鼻尖擦过鼻尖。她安静地看我,眼神和船上那张照片里一模一样,那个时候她也是这样注视我的。
她是喜欢我的。
我忽然冒出这个想法,心里一惊。只不过她一直没有说出口罢了。
她正不动声色地笑,嘴角上有,眼里也有。我内心一阵悸动,手指掐着小熊的耳朵,差点把它扯烂。
叶丹青渐渐地向我靠过来,头发擦着枕头,发出在我听来震耳欲聋的声响,每一声都像一根手指,细细抚摸我的后背。
我们的嘴唇差点碰在一起时她停下来,我嗅着她的呼吸。她轻轻闭上眼睛。这是个标准的接吻姿势。
除了我自己的心跳外,世界上不存在任何声音了。我只要挪一寸的距离,只要一寸。
然而就在这时,聚拢在头上的灯光,忽然像为我套上一口黄铜大钟,不知被什么突如其来的想法敲了一下。我如梦初醒,犹如跳进一桶冷水。
人一旦做过一次逃兵,就会做第二次。一分钟后叶丹青睁开眼睛时,我躲开了她的目光。她坐起来重重呼了口气,右手撩开额前的头发,撩了两三次,才说:我去看书了。
说完,她匆匆下床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抱着小熊呆了一会,坐起来拉开窗帘。外面漆黑,映出我迷惘的面影,对面有几家亮着灯,窗户底部开始上霜了。天气已经冷到这种程度了吗?
重新拉好窗帘,我的心还怦怦跳着。我说不好刚刚为什么犹疑,只是隐约觉得,自己根本没做好准备。何况就算被感情冲昏头脑,我也不至于忘记,我们根本不在一个世界。
即便她愿意,我也无法像古楠、肖燃甚至杜灵犀那样,光明正大地在她身边。因为人们看到她的时候,也会看到她身边的人。就像在游轮上那样,他们会猜测会假设,最后会发现我是个和她差距那么悬殊的人。
我会被放在聚光灯下烤,而她又会有负面的绯闻缠身。更别提我自己的生活早就一团糟了。
我感到自己一直活在一种边缘。就说这房子,窗户还是当年的,周围邻居早几年都换上了保暖的塑钢窗,冬天再冷也明亮,而我家的旧窗户却会被厚厚的冰霜寄生,什么也看不到。
再说我的二手车,破得只能龟速前进,我妈建议了很多次,想给我换辆新的,我却婉言拒绝。我没有换车,也没有换窗户,跟旧房、旧车、旧物件凑合着,过一天算一天。
我知道自己迫切地需要一个新的开始,令我认真而坚定地生活,我也始终在等它的到来,好像某天它真的会敲开我的门,自动为我辞去旧的世界一样。
我放下小熊,悄声走进大卧室。叶丹青坐在床上看书,烫金的花体英文字优美飘逸,厚重的封面和书脊挡住了她的脸。
叶老师。
她装作没听见。
我坐在床沿,轻声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她生硬地回答。
语气说不上多坏,但我还是能听出失落和恼火。我伸手在书的封面上挠了挠,哗啦哗啦响。她没动,但说别烦我。
我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椅子上空转,茫然无措,不知道是否应该去给她道个歉,可仔细想想我好像也没做错什么。我有点不知所措,生自己的闷气。
想起今天的小说还没发,我打开电脑,刚刚上传完毕,突然收到一条提示。还是那个默认名称,不仅打了赏,还留言说,某些人,到底想要什么呢?
这是我在小说上一章的末尾抛出的问题,可我为什么感觉这句话像是在问我一样?
我想了一会,回复道:非常感谢,但不必如此破费,我写得不好,配不上这样的赞赏。回复完,我关上电脑,屏幕上是我愁眉苦脸的模样。
过了一会,我听到叶丹青下床了。我担心她是不是要收拾行李,连夜回上海,她会不会后悔跟我来,想着早知道不如去纽约了。
我常常因为这个想法患得患失,完全不知道她会在这里待多久。也许某一天她就会告诉我,她有事情不得不离开,而我,没有任何理由跟着她。
我突然想,如果刚才我吻了她,她是否就会一直留在我身边?
叶丹青没有收拾行李,而是去了厨房,我暂且安心,听她又开冰箱又开炉灶,乒乒乓乓鼓捣了一阵。我没有问她在做什么,怕她又不理我,只是呆呆地坐在房间发愁。
半晌,厨房里只剩炉火燃烧的声音,我看到屏幕上忽然多了一块暗影。回过头去,叶丹青站在门口,正望着我。
煮了点汤圆,要吃吗?她轻轻地问。
我伸腿把椅子转到她身边,说:你还在生气吗?
我没有生气。她说。
那你刚才对我那么凶。我撅着嘴,感觉自己无敌可怜。
我刚才很凶吗?她自己也疑惑起来,眼神变得愧疚。
我开玩笑的。我说。我拉她的手,她没有反对。
那你要不要吃?她摇摇我的手。
吃。我说,是黑芝麻的吗?
嗯。
我站起来同她走进厨房。吃汤圆时我们似乎遗忘了晚上的插曲,往后几天也是如此,生活照旧,一切都没有变化,只是叶丹青再也没有来过我的房间了。
作者有话说:
一点小波折。注:以前北方(很北方的地方)的窗户冬天会结冰的,南方的小伙伴可能不知道。
第58章
天气越来越冷,空气透着冰霜。趁着没下雪,我和叶丹青、霍展旗给柴爷爷送了几公斤菜和肉,等大雪封山他想出来就难了。
十月第三个周末,霍展旗带我们和邢云去了郊区的玄明寺,说那求财可灵了。他希望佛祖能保佑他赶紧开个分店。在我们这小地方,能开分店就是财源滚滚的代名词。
邢云也缺钱,大学生没有不缺钱的。而我,钱缺得一马当先,我们三个进了大雄宝殿,齐刷刷跪在佛前,焚香参拜,心中默念被钱砸中、被钱绊倒、被钱淹没。
唯一不缺钱的是叶丹青,她站在大殿门口等我们,既不上香也不许愿,冷眼看着善男信女。
布兰森家有信教传统,詹妮弗是坚定的天主教徒,教堂常客,每月要给教会捐一大笔钱。她的几个孩子除了叶丹青外都有教名,还有教母和教父。
维克托年轻时也信基督,后来老了改信佛祖,还在家打造了一间禅房,每天雷打不动地打坐参禅。
他们之中,叶丹青是唯一的无神论者。她熟读《圣经》,对佛教教义如数家珍,却一个也不信。上帝也好,佛祖也罢,在她眼里都是自我欺骗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