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带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抽痛,那是生理和心理双重压力下的抗议。她用力抿了抿有些发白的嘴唇,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决定凭直觉选一个看起来稍微眼熟的方向走走看。总不能,一直站在这里,直到夜色完全降临。
  就在她犹豫着,刚迈出迟疑的、仿佛有千斤重的第一步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瞥见,一个高挑熟悉的身影,正从校门后侧不远处、一个不太起眼的小偏门里走了出来。
  是司淮霖。
  她比大多数学生走得都晚,背上不再是那个看起来空瘪的普通书包,而是换成了一个黑色的、略显陈旧的帆布包。背包看起来比平时上学用的要鼓囊许多,形状也有些奇特,底部方正,上部圆润,隐约勾勒出类似琴盒的轮廓。她微微低着头,额前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步伐很快,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像是要去赶赴某个重要的、不为人知的约定,又像是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人,自然地避开主流的人群和目光。
  司淮霖似乎也没料到,在这个时间点,这条她通常用来避开熟人、相对僻静的后门小径上,竟然还会有人停留。她下意识地抬头,目光如同敏锐的雷达,瞬间便与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抱着书包、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无措的悸满羽,撞了个正着。
  她急速行走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双总是显得清醒而锐利的黑眸,在渐浓的暮色中,如同被水洗过的曜石,格外清晰地映出悸满羽孤单的身影。她看了看悸满羽,又看了看她身后那空荡荡的、只剩下风声的校门,英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蹙了一下,像是在快速分析着眼前的情况。
  “迷路了?”司淮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刚结束一天课程的、淡淡的慵懒,以及那份她特有的、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直截了当的敏锐。
  悸满羽像是内心深处最不愿被人察觉的脆弱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脸颊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热,一股混合着羞赧和难堪的情绪涌了上来。在她面前——在这个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眼神锐利得像能看穿一切的司淮霖面前,露出这种近乎愚蠢的无助,让她觉得格外狼狈。她垂下眼睫,盯着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鞋鞋尖,轻轻地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更多声音。
  司淮霖没有说出任何安慰的、类似于“别担心”的话,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可能伤人的嘲笑。她只是抬起手,用拇指干脆利落地朝与自己来时方向相反的、一条狭窄的巷口指了指,语速平稳地描述:“那边,穿过两个巷子,第二个路口不要拐弯,直走,能看到一个小市场,门口有棵半枯的石榴树。从市场右边绕过去,然后沿着海堤一直往前走,别下堤坝。大概走五六分钟,能看到一棵歪脖子老榕树,树枝都快伸到海里去了。从榕树左边那条下坡路进去,看到一片灰瓦房顶的院子,最外面那家就是。”
  她的语速不算快,描述得甚至算得上清晰,尽力用了容易辨认的标识。然而,对于初来乍到、方向感本就薄弱的悸满羽来说,这些陌生的地名和弯弯绕绕的指示,依旧如同天书。她努力在脑海中构建着路线图,却只觉得一片混乱,脸上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更加明显的不确定和茫然,抱着书包的手指也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司淮霖看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那显而易见的困惑,以及那副仿佛即将被暮色吞没的、单薄而无助的样子,沉默了几秒。傍晚的海风更大了些,吹得她敞开的校服外套衣角翻飞,也拂动着她额前那些不听话的碎发。暮色在她身后铺开,如同巨大的、正在缓慢落下的幕布。
  然后,她几不可闻地、极轻地叹了口气,那气息轻得像是一缕烟,瞬间就被海风吹散了。像是某种无奈的妥协,又像是某种她自己也没完全理清的、下意识的决定。
  “算了,”她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跟我走吧,顺一段路。”
  说完,她甚至没有回头看悸满羽是否同意,是否跟上,便径直转过身,朝着她刚才指的那个巷口走去。那个黑色的、形状奇特的帆布包沉甸甸地压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勾勒出利落而坚韧的线条,在暮色中仿佛一个沉默的、承载着秘密的符号。
  悸满羽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又似乎随时会融入昏暗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轻轻撞了一下,酸涩微麻的感觉迅速蔓延开来,却又奇异地,从深处渗出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流。她来不及细想这复杂情绪的来源,也顾不得那点可怜的自尊和矜持,几乎是出于本能,连忙抬步,有些匆忙地、一瘸一拐地(脚踝还在隐隐作痛)跟上了前方那个高挑的、仿佛永远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的身影。
  司淮霖的步伐依旧很快,步幅很大,但她似乎有意无意地调整了节奏,并没有刻意甩开身后这个突如其来的“同行者”。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沉默地穿行在栎海港逐渐被暮色笼罩、开始零星亮起温暖灯火的小巷里。海风变得更凉了,裹挟着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和饭菜的香气,与始终挥之不去的、属于大海的鱼腥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这座海边小镇黄昏时分独有的、复杂而真实的人间味道。
  悸满羽沉默地跟在后面,目光落在司淮霖背上那个特殊的帆布包上,看着那里面隐约勾勒出的、类似琴盒的轮廓,一个念头忽然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司淮霖特意绕到僻静的后门,选择这条鲜少有学生走的小路,或许根本就不是偶然。她背上那个沉甸甸的背包,以及她此刻明确的方向感,都隐隐指向一个事实——在她放学的日常之后,存在着一个与普通高中生截然不同的、属于她自己的、不为人知的秘密世界。
  而自己这个意外的、迷途的闯入者,是否在不经意间,已经笨拙地、贸然地,触及了她那安静而独立的世界边缘,一个本不该被外人窥见的、寂静的角落?
  这个认知,让悸满羽的心跳,在暮色和海风中,漏掉了半拍。
  第5章 牛奶与影子的温度
  跟随着司淮霖的脚步,穿过两条狭窄得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过的巷子,早市的喧嚣早已散去,只剩下满地狼藉的菜叶和隐约的腐殖气味。右转,踏上那条粗糙水泥砌成的海堤。
  暮色四合,最后一抹霞光沉入远方的海平线,天空呈现出一种朦胧的、介于蓝与灰之间的色调。海风毫无遮拦地扑面而来,带着夜晚的凉意和更深的咸腥,吹得悸满羽宽大的校服外套猎猎作响,也让她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臂。堤坝下,墨蓝色的海水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哗哗声,像某种巨大生物的呼吸。
  司淮霖走在前面,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黑色的帆布包在她背上有节奏地轻轻晃动,那里面装着的,似乎是她与这个平庸小镇格格不入的另一个灵魂。她的背影在愈发浓重的暮色和海天之间显得异常清晰,像一枚定海神针,又像一只随时会振翅飞走的孤鸟。
  悸满羽沉默地跟着,目光偶尔掠过堤坝外侧那无垠的、正在逐渐被黑暗吞噬的海面,一种渺小与眩晕感攫住了她。与这浩瀚而冷漠的自然相比,她的痛苦、她的迷茫,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却又因此更显悲凉。
  脚步踏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单调的回响。不知走了多久,司淮霖的脚步慢了下来,她抬起手,指向堤坝内侧、靠近一片民居的方向。那里确实有一棵形态嶙峋的老榕树,巨大的树冠在暮色中张牙舞爪,一条粗壮的枝干歪斜着伸向海的方向,如同一个固执的守望者。
  “榕树左边,下坡。”司淮霖的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散,但足够清晰。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悸满羽,意思明确——她就送到这里。
  悸满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条下坡的小路尽头,依稀可见几栋灰瓦房顶的院落轮廓。她认出来了,那里确实是姑父家所在的那片区域。
  “谢谢……谢谢你,司同学。”悸满羽低声说道,声音有些干涩。除了道谢,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司淮霖没应这句谢,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随即干脆利落地转身,重新迈开步子,沿着海堤继续向前,身影很快融入前方更深沉的暮色与交错的小路阴影中,仿佛她只是顺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她的真正目的地,还在远方。
  悸满羽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直到那背影彻底被夜色吞没,才缓缓转过身,沿着下坡路,走向那片灰瓦院落。越靠近,脚步越发沉重。院内透出的昏黄灯光,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像某种审视的目光,让她心生怯意。
  她刚走到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前,手还没触碰到冰冷的门环,里面争执和抱怨的声音就清晰地传了出来,像冰冷的针,刺破薄薄的门板,扎进她的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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