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晚上七点,一家格调雅致的私房菜馆包间。
粟梓意已经在了,同座的还有两位心理学界的同行和一位据说是此次峰会主要资方代表的张总。席间气氛还算融洽,话题围绕着即将到来的峰会、行业发展趋势展开。
张总对悸满羽显然很感兴趣,言语间多次暗示希望她能出任主旨演讲嘉宾,并承诺会给予极大的宣传支持。
“悸医生年轻有为,独立经营‘心隅’口碑载道,尤其是您在创伤干预领域的见解,我们非常欣赏。”张总举杯,笑容可掬,“这次峰会,如果能由您来分享一些案例,尤其是关于……比如,公众人物面临的心理压力、ptsd的干预这类话题,相信会引起极大的社会反响,对打破心理学刻板印象大有裨益。”
“ptsd”这个词,像一根敏感的神经,被不经意地触动了。
悸满羽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她垂下眼睫,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语气保持着一贯的冷静:“张总过奖了。创伤干预确实是我的研究方向之一,但案例分享需要严格遵守伦理和保护来访者隐私,尤其是涉及公众人物,更需要慎之又慎。”
粟梓意在一旁适时地接话,将话题引向了更宏观的学术讨论,巧妙地为悸满羽解了围。
然而,整个晚宴,悸满羽都有些心不在焉。粟梓意偶尔投来关切的目光,她也只是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她的思绪,早已飘向了那个戴着鸭舌帽、独自坐在医院角落的身影,飘向了“长期ptsd加重”这几个沉重的字眼。她甚至不受控制地想象,司淮霖在舞台光芒熄灭后,独自面对噩梦和焦虑的夜晚是怎样的;想象她因为应激障碍无法正常社交、时刻保持警惕的疲惫;想象她可能因为某些触发点而情绪崩溃却无人可靠的无助……每一个想象,都像一根针,扎在她心上。她面前的珍馐美味变得索然无味,耳边的高谈阔论也仿佛隔着一层水膜,模糊不清。
晚宴结束,已是九点多。婉拒了张总派人送她的好意,悸满羽独自一人走在初秋微凉的夜风中。她想一个人静一静,理清混乱的思绪。
吃饭的地方离她住的公寓不远,需要穿过几条老旧的巷子。这些巷子远离主干道的喧嚣,灯光昏暗,只有零星几家窗户透出暖黄的光,偶尔有野猫敏捷地窜过,留下细微的窸窣声。
就在她拐进一条相对僻静、仅容两人并肩通过的窄巷,准备抄近路回家时,脚步猛地顿住了,呼吸也随之一滞。
巷子深处,靠近阴影的地方,一点猩红在黑暗中固执地明明灭灭。
一个高挑的身影几乎与深沉的夜色融为一体,倚靠在斑驳脱落的墙壁上。那人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色长款风衣,衣摆垂至小腿,更显得身形挺拔修长。墨色的长发在脑后干净利落地束起,露出了清晰冷峻的下颌线和脖颈优美的线条。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在额前,半遮着那双此刻低垂着的、看不清情绪的眼眸。指间夹着细长的香烟,烟雾袅袅升起,在昏暗的光线下勾勒出孤独而躁郁的轮廓,那周身散发出的、生人勿近的气息,悸满羽太过熟悉,熟悉到心脏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是司淮霖。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位置,这个时间……分明不是巧合。她是在等自己?她怎么知道自己会走这条路?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悸动爬上脊背。
悸满羽的心脏瞬间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腔。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迅速而警惕地环顾四周,昏暗的巷口、紧闭的窗户、空旷的街道……确认没有任何可疑的镜头或人影后,一种复杂至极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有对狗仔的担忧,有对她身体状况的心疼,有猝不及防再次相遇的慌乱,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隐秘而尖锐的悸动与酸楚。
她看到司淮霖似乎并没有发现她的到来,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低着头,猛吸了一口烟,然后仰起头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雾模糊了她略显苍白的脸颊和那双紧闭的眼睛,侧影在昏昧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落寞、疲惫,甚至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脆弱感。
悸满羽站在原地,进退维谷。上前吗?该说什么?质问?关心?还是像白天一样仓皇逃离?犹豫了几秒,她最终选择了后者,但并非完全的逃离。她悄悄退后,高跟鞋踩在老旧的石板路上,尽力不发出声响,然后快速而轻巧地绕到了这条巷子的另一个入口。她刻意放轻脚步,如同猫一般,走到巷子中间一段相对开阔、但两侧墙壁的凸起恰好遮挡了来自两端视线的地方,停了下来。她需要这短暂的距离和昏暗的光线作为缓冲,也需要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避免被可能的狗仔从任何一个方向捕捉到。
“你又抽烟。”
清冽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压抑了许久的责备的声音,在寂静得只能听到远处隐约车鸣的巷子里,突然清晰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这声音,穿越了十年的光阴隧道,仿佛还是十七岁那个燥热的夏天,在顶楼的阳台,她皱着眉,带着点无奈的嗔怪,从她指间抢过那支烟时的语气。
司淮霖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僵,猩红的火点差点烫到皮肤。她倏地抬起头,帽檐下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被惊扰的戾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瞬间穿透昏暗的光线,死死锁定了声音的来源——那个站在巷子中间,穿着米白色风衣,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正用那双复杂得让他心碎的眼睛看着她的女人。
四目再次相对。
没有了白天的仓促和旁人的干扰,在这条昏暗、寂静、仿佛被时间遗忘的狭窄空间里,所有的伪装和防御都显得苍白无力,汹涌的情感无所遁形。
司淮霖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失重般的眩晕与钝痛。那股熟悉的、清冽的茉莉花香,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弥漫开来,霸道地驱散了周遭令人烦躁的烟草浓烈,丝丝缕缕地萦绕在她的鼻尖,像一把生了锈却依旧试图开启她心门的钥匙,精准地撬动了她尘封十年的、最柔软也最疼痛的角落。
想哭。
很想哭。
这十年,她在地下乐队潮湿阴暗、弥漫着霉味和汗味的排练室里,因为排练不顺而烦躁地砸过东西,然后抱着吉他无声地流泪;她在被网络暴力淹没、看到那些不堪入目的诅咒和诋毁的深夜里,蒙着被子压抑地哭过;她在因为应激障碍突然发作、无法登上梦寐以求的舞台而自我厌弃、捶打墙壁时哭过;她在被迫接受那场荒唐婚约、感到无比屈辱和无力时,在空无一人的休息室里红着眼眶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她为自己哭过无数次,为梦想,为挫折,为不公,却从未肯真正承认,那其中有多少滚烫的泪水,是因为眼前这个人的不告而别,是因为那被生生斩断、血肉模糊的依赖与爱恋,是因为每一个午夜梦回时,那蚀骨的思念与得不到回应的诘问。
满腔的质问、积累了十年的委屈、被背叛的愤怒,以及那深藏在一切疯狂情绪之下的、从未熄灭的、近乎卑微的渴望,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胸腔里翻滚、冲撞,几乎要灼穿她的喉咙——
你这十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哪怕一刻想起过我?
当年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就走?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你知道我那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我这十年……我很想你。想到骨头都疼。我不恨你了,真的不恨了,你可不可以……回来?
可是,话到了嘴边,却被那十年独自舔舐伤口养成的尖刺,那因为极致的爱而生出的、害怕再次被抛弃的恐惧,以及那该死的、深入骨髓的骄傲和此刻被她“抓包”抽烟的莫名狼狈,硬生生地扭曲成了一句带着冰碴的、试图保护自己却也注定会伤人的反问:
“你是我谁?”司淮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挑衅的冷漠和疏离,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声音里那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就能在她面前维持住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凭什么管我?”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像有一根针,从内部刺穿了她自己的心脏。她清楚地看到,巷子那头的悸满羽,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力道击中,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月光般惨白。那双总是沉静如水、能洞察人心的眼眸里,原本复杂的情绪迅速褪去,只弥漫开一种清晰的、被尖锐话语刺伤的痛楚,以及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哀凉。
悸满羽的心,因为这句冰冷彻骨的话而狠狠一抽,痛得她几乎弯下腰去。她看着司淮霖,看着她故作坚强的姿态,看着她眼底那无法完全掩饰的疲惫、挣扎和一丝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脆弱,心疼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漫过了一切怨怼和委屈。她知道她在硬撑,知道她的话并非本意,知道这身冷硬的外壳之下,包裹着的还是那个会害怕、会受伤、需要人疼的司淮霖。这十年,她何尝不是在用另一种方式硬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