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因此惹怒陛下,发配西北戍边。但他与赵鸣柯自幼一起长大,知晓赵鸣柯绝不是这般冲动的人,也不会因怨杀害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无论如何,朱映雪死了,他都有愧于师父。师父不在了,他应替他护朱家无虞。
  但心中复杂的怨念和失落如蔓草丛生,缠绕在心间,似数根尖刺深深扎在心口,密密麻麻的钝痛随着血液传遍四肢百骸。
  封衍为何要娶朱映雪,是年少不忘,郎情妾意重归于好,亦或是另有隐情。他只记得他在乾清宫内饮下毒酒,弥留之际殿门忽而打开,封衍身着一袭喜服朝他走来。毒酒发作后,咽喉肿痛,眼前模糊不清,他连抓封衍的衣袖的力气都没有,最后一面潦草落笔,生死相隔。
  再想起旧事,徐方谨呼吸难捱,胸腔闷闷发痛,加之这几日心神不宁,辗转难眠,他慢慢扶着一块大石坐了下来,轻手拍了拍膝上沾染上的杂草。
  忽而,他怔楞住了,抬眸看去,只见重枝掩映间,隐约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剪影。
  几乎是下意识,徐方谨屏住了呼吸,看到玄色衣袍落了一角。他缓缓起身,脚步放轻了些,绕过了杂乱的繁枝,便见到眼前人坐在一棵苍天大树下,孤身一人,枯冷的林风吹起他衣摆,落拓萧索。
  四境空寂旷远,似是无人,唯有长风呼啸林中,千山回响,更添了几分冷寂孤清。
  徐方谨不知为何会在这见到封衍,他身患眼疾,身边没人跟着,林中深密幽深,稍有不慎,便易迷失,此途险难,他何苦独身于此。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徐方谨躬身行礼,语气客气疏离,“殿下,可是迷……”
  “积玉。”
  封衍掀起眼帘看来,那一眼似是相隔万里,跨越了千余时日,但语气熟稔,像是旧日的一个寻常午后,他贪玩睡在了树上,封衍在树下仰头唤他,桃花簌簌委地,落了他满身。
  有那个一刹那,徐方谨想就此应了,然后义无反顾地跑过去拥住他,责怪他为何认不出他。
  但他不能。
  他们之间相隔了太多是是非非,纷纷扰扰,世事两茫茫,不是几句戏言可以了断的。
  封衍鲜少有这样脆弱的时候,眸色冷清恍然,似是还在病中,鼻息灼热滚烫,独自靠在树边,像一介孤舟,漂泊在无垠的江面,随水推走隐没。
  徐方谨默默上前了几步,靠得更近了些,心下多了分躁郁烦乱,混杂着些许难过和失落的思绪,低声道:“殿下病了,怎么身旁也无人随侍。”
  只听他声音低哑,再唤了一声,“积玉。”
  徐方谨倏而双眼通红,眼前刹那模糊,双手紧握不住地发颤,尽力克制自己发抖的声音,“殿下认错人了。”
  他缓缓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他的额温,却瞬间被封衍紧紧抓住手腕,用力一拉,他站不住往前跌去。
  一霎时,徐方谨指尖弹落了些许烟粉,扑散在了封衍面庞上。
  只见封衍猝尔皱眉,但锢住他的力道却分毫未减。
  徐方谨猝不及防,整个人跌进封衍怀中,手腕被抓着生疼,但他拼命去看他的眼睛,见他眼眸中失神恍惚,眼眶里兜不住的眼泪倏地砸落在他衣裳上,濡湿了一片。
  封衍低声呢喃,“积玉。”
  徐方谨泪如雨下,使劲用拳去砸他坚硬的胸膛,“王八蛋,封衍你混蛋,生病你还喝什么酒,不要命了是不是……”
  似是梦中的人影落了实感,封衍将他死死抱在了怀里,力道大得徐方谨肺腑闷热发痛,像是要将他揉入骨血。
  徐方谨抱紧他的腰身,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不在,你就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我恨死你了,都要娶了别人还唤我的名字。我死的时候,你穿着同旁人的婚服来,我那时喝完毒酒全身都痛,你还来干什么,等着我死吗?”
  灼热炽烈的吻落在徐方谨的脖颈间,太过滚烫强硬的动作,痛得徐方谨骨骼都要错位了,但心上撕裂的苦楚更甚于肢体。
  “积玉。”
  他声音轻似流云尘埃,恳切虔诚,像是朝圣者叩拜于地的呢喃,吹过翻涌的烽火狼烟,横过亘古的苍流,越过茫茫荒丘。
  封衍一声声唤得悲切哀悯,徐方谨忍不住在他怀中失声痛哭,五年的颠沛流离,流落他乡,一千七百多个日日夜夜,无数次辗转反侧,思念成疾,都化作了此时的痛楚和哀戚。
  “四哥,我没有家了,积玉再也没有家了……”
  “那日我走出怀王府,再找不到去处,恍恍惚惚走到江府的门前,怎么敲都没有人开门。他们都不要我了……”
  徐方谨死死抓住封衍的衣领,泪水染湿了衣襟,他浑身发颤,“五年后,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还让人打我,我恨死你了……”
  等他哭累了,封衍吸入迷烟的药效也完全上来了,此药有镇痛安神之效,初时会神情迷惘,如沉入混沌深梦,之后便会沉沉睡去,不记来时的一切。
  徐方谨用手指去描摹他镌刻的眉眼,一寸寸滑落,不舍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声音嘶哑破碎,“忘了江扶舟……好好活下去。”
  他拿出了封衍怀中的两指长的信桶,将赤红色的抽绳一拉,烟气腾空而起,摇散在空中,湮没了无声的悲鸣。
  ***
  澄明静气的檀香从青铜香炉里烟云袅袅,幽幽若置空山林雨中,经幡翻飞,如落九霄云端,垂听佛音。
  徐方谨跪在蒲团前,面对着三十六天诸佛,虔诚叩首跪拜,再叩再拜,眼角未尽的泪意让他添了几分哀默。偌大佛像前,他显得无限渺小,似一粒沙尘,随风逐走。
  跪拜祷告完,徐方谨缓缓起身,双眸无神,如失了三魂六魄的行尸走肉,踏出门槛,天光乍现,温热落在他薄薄的眼皮上,他仰头望去,看到了迎风而扬的经幡。
  “砰——”
  一个女子忽然撞到了徐方谨身上,徐方谨凭着本能快速将人扶起,抬眼便看到了在西苑见过的小鱼儿,轻声道:“姑娘慢些走。”
  “徐公子,近来可安否?”小鱼儿稳下脚步来,手上跨着一个进香用的竹篮。
  见她一语道出了他的姓氏,徐方谨眸中略过一丝诧异,而后了然地笑了笑,“那日事发紧急,唐突姑娘了,我的确是无意闯入。”
  小鱼儿并不介意此事,她不经意撇过了不远处正在跟大师交流的周妈妈,再看了看四周,忽然凑近很小声地对徐方谨说了一句,“有人可能要害你。”
  听到这话,徐方谨没有任何反应,而是淡然地拱手,坦荡道:“多谢姑娘相赠。”说着就从小鱼儿的竹篮里抽过了几根线香来。
  小鱼儿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就这样说出来,面上闪过几分的懊恼,但她还是勉强保持镇定自若的神色,“公子客气了。”
  两人状似无意走到了一旁,小鱼儿走到了佛前,只听徐方谨问,“姑娘何所求?”
  小鱼儿跪在蒲团上,极其虔诚地拜下,双手合十,祈求道:“小女子求佛祖帮我寻到哥哥。”
  “心诚则灵,佛祖定会让姑娘得偿所愿。”徐方谨说完这句话便默默隐入了人群,很快消散不见踪影。
  “小鱼儿,你怎么自己一个先跑来了。”急急忙忙的周妈妈跑过来,看到小鱼儿还在便松了一口气,顺着她的眼神看去,“你在看什么?”
  小鱼儿抿唇,看了看殿外的人群,揉了揉太阳穴,“没什么,我有些累了,许是看花了眼。”
  ***
  尘隐阁内,熬煮的药气散漫在屋内,青越正在床边给封衍的额头擦汗,天知道他们看到信号烟飞奔过去,看到昏睡过去的封衍,一颗心险些跳出来。
  徐方谨在一旁不远处守候,见他们来,交代了刚刚发生的事情,说是在上山途中偶遇了封衍,见他病中饮酒,怕有危险,便取了信桶唤他们来。
  当细心的青染问及徐方谨为何会知道有此物,徐方谨面不改色,只说听封竹西说过。
  褚逸被人不由分说地架了过来就知道肯定又是封衍这个不惜命的给自己找事了,冷哼一声,将手里的银匙敲了敲瓷碗,“你们主子,前几日同我说要让眼睛视物清晰些,还说会注意歇息,转眼就病中喝酒。他不要命了,你们还替他操什么心。白瞎我这些好药了。”
  青越着急上火自个头上也一个劲地冒汗,“褚大夫,主子这何时会醒?”
  褚逸也知他们这些身旁伺候的胆战心惊,叹了口气,“算算时辰,快了,再不醒,你们那位小主子也要闹了。这一天天的,就折腾自己,没完没了。”
  他话音刚落,青越就看到封衍的眼皮动了动,继而慢慢睁开了双眼,先是一阵茫然,而后才恢复了往日的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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