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短短几个时辰,张景春仿佛半只脚踏入坟里,他如何不认得孙余复,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南阳府同知,便是通过他才将陈海潮踢进了牢里,找了个替罪羊,现在人被绑来,他不知道钦差到底掌握了多少罪证。
  “孙大人是正五品官员,尚未定他的罪,钦差如此行事恐怕不妥。”张景春强撑着肺腑里的一口气,眼底已有些狼狈。
  徐方谨不紧不慢地看了张景春一眼,“此事已八百里急递告知内阁,不日便有吏部的批文下发河南,事出从急,张大人不会怪罪吧。”
  “此外,南阳府欺瞒赈灾,骗取朝廷的赈灾粮一事还请张大人一同处置,南阳府判官李伏暂代南阳府知府同知,此事也过了吏部明文。”
  张景春知道,如果此时再不拿回事情的主动权,今日那他们便生死难料了,他退后一步,再一次尝试交涉,“既是经过了内阁,下官自是要认,但刑名之事应该交由河南提刑按察使司处置,不如现在就将孙余复移交给按察使,下官定会给钦差和郡王爷一个交代。”
  如此,徐方谨便知道张景春是要动真格的了,他淡淡扫了他一眼,“张大人说笑了,此人干系重大,当然不会交由你们。”
  张景春变了脸色,在河南地界上,他还是说得上几句话的,冷声道:“这可由不得钦差大人了。”
  一时剑拔弩张,众人的心悬在嗓子眼里,都对当时当下的情景捏了把冷汗,更别提此时天光滚热,刺眼的光打照在此地,让灰尘无处遁形。
  正当两方僵持不下,如箭在弦之时,突然有一兵士冲了进来,飞驰入厅堂,当即单膝跪地,先是见过了钦差,而后道奉河南巡抚朱克忠的命令前来,派了一千人接洽护卫钦差。
  张景春这才知道徐方谨不是全无准备,反而是带了利器前来,他适才还想用武力先将孙余复攥在手里,再论其他,但现在有了巡抚的钧令,他便知道不能轻举妄动了。
  “张大人,还想说什么?”
  “下官不敢。”
  张景春一口牙都要咬碎了,被这么一个不起眼的毛头小子将了一军,简直是奇耻大辱。
  “既如此,那就依照张大人适才所说的,全力筹粮,查清贪腐之事,我与郡王爷静候佳音。”
  封竹西锐利的眸光落了过来,张景春立刻打了个寒颤,颤抖的手接过巡抚的信函,心里拔凉拔凉,官大一级压死人,连巡抚都发话了,他若再不上道,怕是会被当做弃子。
  只能率领诸位官员应下这一局,跪地时仍有几分勉强和焦躁。
  张景春告退前还特地在王慎如面前停了一下,道了句失礼了,还说起了自己同王士净是同科好友,日后若回京述职定要当面赔罪。
  他也不管王慎如是作何神情,就带着人匆匆离去,而一众官员都似落荒而逃,飞快没了人影,很快院内就剩下了他们几个。
  “啪啪啪!”
  响亮的拍掌声突然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去。看到来人,王慎如的瞳眸中闪过几分诧异,但还是本能地俯首行礼。
  “参见齐王殿下。”
  封庭和气地唤了他们起来,又将目光转向了徐方谨,温声道:“慕怀这般胆气和见识,真是让本王大开眼界。”
  徐方谨刚松一口气,又要提起神来应付齐王,眉眼里的躁郁一闪而过,但很快镇定下来,恭敬答道:“承蒙殿下青睐,徐某受之有愧,仰赖殿下的明察暗访,体察民情,方有今日的线索。若论有功,该是殿下之功。”
  他知道齐王此番前来绝不是简单为了河南灾情一事,而是来立功了,此处的功绩关系到齐王在朝野里的前程,也干系到陛下的圣心。
  封庭的眼底淡了几分,共事的这段日子里,徐方谨对他是恭谦有余,亲近不足,从不逾矩半步,说话办事都是一板一眼的,多次对他的拉拢视而不见,此番话更是透着冷淡和疏离。
  但冥冥之中,他总觉得徐方谨这个人有些眼熟,到底具体哪里熟悉,他实在想不起来,但是凭着这份古怪,他一直试图暗中观察他,想要找到他的破绽。
  不过来日方长,徐方谨总会露出马脚,他也不急在一时。
  “今日有此进展,全赖诸位倾力相助,本王不敢居功,回京后定向父皇禀明实情,给几位请功。只是这几日本王的行踪,还请各位保密,河南的一众事宜还要依靠诸位。”
  几人齐齐行礼,道了声不敢。
  徐方谨不欲多待,道了声诸事繁忙,便匆匆离去,封庭幽深的眼神落在了他远去的背影上,轻轻转动指节上的玉扳指,唇的笑意淡了下去。
  ***
  回到居所后,思虑再三,徐方谨还是决定先去找了苏梅见。这一段时日里,他们与齐王和驸马共同巡视河南灾情,但其中有许多古怪之处他需要找到驸马解答。
  他孤身一人来到别院,苏梅见一见到他还有些诧异,连忙将人请了进来,“慕怀,你怎么来,遇到什么事了?”
  苏梅见体格庞硕,连屋内的桌椅都大了些,天气燥热,他身上的汗止不住流,背后湿了一大片,本就宽肥,他起坐的动作还有些不自然。
  徐方谨止住了他倒茶的手,反而拿了两个茶杯下来,放在两人面前,抬手给他们二人倒了一杯茶,咕咕的茶水滚入杯中,衬得愈发一室静谧。
  反倒是之后徐方谨的一言不发,神情严肃让苏梅见心中不由得一凛,“慕怀,可是今日之事有了什么差池?”
  徐方谨抬眼看向了眼前温文尔雅的苏梅见,指尖轻点桌案,“驸马,今日事已毕,但我有一事不明,想来问问您。”
  苏梅见用棉布擦过额上和脖颈的汗,“慕怀还同我客气什么,只管问便是。”
  “驸马前来河南,是想将苏家的证据送到我们手中对吗?”
  粗肥的手在脖颈处定住,几层的颈肉叠着,苏梅见的脸色也淡了下来,“慕怀,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懂。”
  “这几日我们一同翻阅账册,调查河南官员的贪腐一事,许多证据都是出自驸马之手,许多证据串联起来,指向的是驸马的本家苏家,我说得对吗?”
  徐方谨不介意将话挑明了来说。他与驸马有君子之交,在京城时便有过几面之缘,亦是他与长公主从中转圜,江沅芷的日子才好过些。在科举舞弊案中,驸马更是多方打探,个中斡旋,替他们带回了虞惊弦的尸首。
  在他看来,驸马此人风光霁月,温文儒雅,虽体貌有差,时常遭人非议,但只要与他相交,便知他有君子之风,待人谦逊温和,做事体贴周到,同他往来,自是怡情悦性。
  苏梅见端起茶盏,默默喝了一口,再开口的时候就轻声许多,“慕怀如此聪慧,被你看穿也不意外。但我认为以你之才智,应是看破不说破,两厢都免得为难。”
  饶是如此,当徐方谨前来说此事的时候,苏梅见还是从心底感到了一阵暖意,他平生并无多少知交好友,大多人都以他身体残缺,肥硕健大疏远于他。
  多年来更是流言缠身,说他出身卑贱商贾,却娶了长公主,癞蛤蟆吃了天鹅肉,就连长公主在外都受了不少异样眼光。他与慕怀不过有几面之缘,却得他诚心相待,实有愧意。
  徐方谨双手合十交握放在案桌上,听他的语气,心慢慢沉了下去,“驸马有意为之,想必是别有深意,是慕怀唐突了。只是此事牵连灾情,朝野多少双眼睛都看着这里。若是捅了出去,驸马怕是很难全身而退。”
  苏梅见搁下的茶杯,“慕怀可知我为何会来这?”
  驸马为何会来这?自然是陛下的旨意——想到这里,徐方谨的背脊慢慢挺直,苏家富甲一方,不然当年也不会为了娶长公主拿出两百万两的聘礼,不过此后苏家也挂上了皇商的旗号,得了许多便利。
  可如今,竟是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苏梅见见他眉头紧锁,叹了口气,“慕怀,从我这里出去的证据不是空穴来风,苏家确实这些年凭借着朝里的关系暗中犯了不少事,是罪有应得。”
  这话从驸马的口中说出来颇为诡异,徐方谨一时拿不定主意,思虑再三道:“此前苏家的确在此次河南灾情大发难民财,但驸马前来,更是为了赈灾。”
  见他一点就通,苏梅见心中有说不出的复杂,“你应该知晓这几年国库空虚,北境所需军需逐年累增,河南灾情是各省中最严重的,为大局考虑,也必须得控制好。若是此处一乱,就像是破了一个口,沸水盈锅,各种纷乱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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