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堪堪距离殿内只有几步的时候,建宁帝站不太稳,但他不肯让人搀着,只扶着殿门,沉寂的眸光落在了宁遥清身上。
  “鹤卿,自古孤家寡人,不外如此。”
  ***
  封衍孤身一人站在诏狱的死牢里,他伸手去接高窗飘落下来的细密雨丝,面色沉静,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日。
  自从那日宫变,建宁帝复位,他就知道自己注定会有这一日,不过时间早晚罢了,雷霆君威,以致今日,不过有死而已。
  只是想起了江扶舟,封衍的脸上多了分动容,他有父母兄弟、知交故友,以他的功勋,来日权势煊赫,富贵显荣,再迎娶高门贵女,子孙满堂,一生就算圆满了。
  不必过于伤怀,几年的光景,他便会忘了他。
  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传来,封衍的心中陡然生出些不安来,抬眼看过去,竟然是江扶舟。他遽而起身,眉峰染了分怒意:“江扶舟,你来这里干什么?”
  看到江扶舟额上斑驳的血迹和湿透的衣裳,封衍乍然失色,却还来不及问,就被他扑了满怀,哭声哑然,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从来没见过封衍这般的清简落寞,他该是如天上明月,孤光傲雪,不染凡尘。
  封衍心间不可抑制地骤痛,立刻环抱住了他,焦急地检查他身上有没有别的伤口,继而冷声斥责道:“你知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你不要命了吗?快些回府!”
  江扶舟抬起头来,莹润透彻的眼眸里水雾朦胧,声音嘶哑无比,“事到如今了,你还在骗我,你都要死了你还骗我。”
  他泣不成声,封衍想像昔日般哄他,却说不出半个反驳的字来,只道:“积玉,人终有一死。”
  “我不准你死。”江扶舟用力抓着封衍的衣襟,青白的指节泛出紫红来,“封衍,你不能死!”
  封衍对上他灼热的眼眸,忽而有些不安和惶悸,他握住了江扶舟冰冷的手,“积玉,你做了什么?陛下不会见——”
  “我求陛下给我们赐婚,他已经应了。”
  一句话如平地惊雷,在封衍的脑里轰然炸开来,一瞬间,他像是听不明白,他骤然起身,江扶舟被猛地推开,跌坐在了地上,他茫茫然的眼神充满了无措。
  “江扶舟,你知不知道……”封衍蓦然凌厉的眼神让江扶舟感到陌生害怕,“不行,你立刻出去,孤不会同意的,你不要命了吗?”
  “父母亲族,故友知交,你都不管不顾了吗?你知不知道所有人都拦着你淌这趟浑水,京都里每一日都在死人。”
  江扶舟惨然一笑,“我不管,我只要你活着,哪怕是用我的命换你的命。”
  封衍忽而用力将他整个人推向了牢外,漠然道:“你滚,现在就滚,我不想见到你,孤绝不苟且于世,不用你救,你现在就走。”
  江扶舟哀痛欲绝,挣扎着不肯离去,他泛白的手指死命抓住牢狱的栏杆,朝他喊:“木已成舟,我不可能放手。”
  “江扶舟,孤从来没有这样教过你。”封衍肺腑里全是沸腾的怒气,眼锋冷冽刺骨“今时今日,你要与孤决裂吗?”
  江扶舟眼前模糊一片,他倏而拿起了皂靴里暗藏的刀片,扎进掌心里,鲜血乍然涌出,染红了手掌的一片,他利落地横在脖颈前,声音发颤,“算我强求于你,行吗?你若不应,我现在就去死。”
  见封衍冷冰冰地看着他,江扶舟的刀锋又近了一分,毅然划破了湿热的皮肉,鲜红的血从指缝和刀口划出,他饶是感觉不到痛一般,浑身像是被劈成了两半,冷热交加。
  封衍阖上眼眸,“你放下。”
  “你应了吗?”江扶舟怆然着轻颤身躯,惶恐如潮水般在心间颠来倒去。
  封衍幽冷的眼神让江扶舟陌生惊惧,他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双眸通红,只听他道:“孤应。”
  江扶舟骤然跌落在地,用染着血痕的手擦眼角的泪,再顾不得上什么,心里蓦然一空,压抑的痛苦和酸楚排山倒海般袭来。
  他颤抖着手,想要去触碰封衍的手臂,却被他躲开,委屈满溢在心头,快要让他呼吸不过来,他默然收回了手指,不住地在湿透的衣裳上擦拭。
  “不用办宴席,也不用亲朋好友前来相贺,这样就很好了。”江扶舟酸涩的眼眸刺痛干涩,唇边泛起一抹涩苦的笑意。
  他蓦然跪下,小心翼翼地去扯封衍的衣袖,嗓音干哑,“就在这里拜堂。”
  封衍猝尔抬眼看他,五脏六腑里的怒意翻江倒海,却在见到江扶舟消瘦身影的一瞬摆下阵来,他一言不发,撩起衣袍亦跪了下来,只是神色幽冷得让人胆寒。
  三拜之后,江扶舟全然撑不住,轰然倒地,他寒凉的指尖覆上了封衍的手,一颗心像是被撕成了千万片,再也拼不起来,所有悲欢和欢欣都在此刻染上了血的厚重。
  他硬是掰开了封衍的指节,纠缠着十指紧扣,用尽最后的力气撑开眼皮看向雨丝飘蒙的高窗,光亮在他落寞眸中化作了斑斑驳驳的黑点,像是化不开的浓墨。
  ***
  苏梅见听罢后,心潮久久起伏不定,抬眼看向了背影寥落的封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当年诸事已化作尘迹,听来还是觉得唏嘘。
  他无意触碰封衍的伤心事,却还是让他伤怀了。
  “殿下节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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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回忆x1,进展到建宁元年了,回忆部分快要结束了。等河南这里的事结束,回京之后就要开始掉马了。
  第67章
  日渐西坠, 水洗过的碧空澄净无暇,紫金擦过朱红染上旷远天际,霞光轻薄似蒙蒙雾气,流云如轻纱, 翻涌过茫茫群山。
  沉寂良久之后, 封衍淡淡收回了目光, “我此来,还遇上了一个人,她正在房中等你, 驸马不如早些回去。”
  听到这话,苏梅见身躯微颤,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恭敬行礼告退, 然后迈着沉重的步伐往自己的寝室走去。
  果不其然,屋内灯火通明, 仙鹤逐月的灯柱上烛光明亮,打照出窈窕的倩影, 遥遥望去,他的心蓦然一顿。
  屋外的两个衣着素雅的侍女见苏梅见走来,纷纷欠身行礼,“驸马。”
  推开门,幽静的屋舍内拂过一阵风, 灯影摇晃, 苏梅见抬步走了进去,默默拿起了衣桁上的石青织金云罗披风挽在臂间,走到书案前,轻轻给伏案看账本的长公主披上。
  “溪岚, 河南各地遭灾,到处是险境,你何苦前来。”
  封溪岚自顾自抬笔在纸上落了几个字,头也不抬,丝毫不理会来人,只见笔下劲骨丰肌,风流遗韵,但收笔的时候堪堪重了几分。
  苏梅见一看就知道她心绪不平,他指尖在一家店铺上的营收上点了点,“溪岚,此处有些问题,近来西南边境不平,茶道受困。”
  本就在赌气,封溪岚搁下笔来,抬起头来,芙蓉妆面,钗环摇翠,乌黑瞳仁里一闪而过的恼怒,“苏梅见,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若不是载之同我说,你还要瞒我多久?”
  苏梅见一听封衍今日的话就知道瞒不住了,他缓缓将从茶壶中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了长公主的面前,又将快要散落的披风重新为她系上。
  圆粗的手指着实灵巧,动作像是演练过千百遍,打上绳结时苏梅见要低头,封溪岚看到他乌黑疲倦的眼皮,鼻尖陡然一酸,一把抓过苏梅见的手,“雾山,夫妻多年,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没同我说的?”
  苏梅见极其快地抽离了手,似一阵微风,他恭身跪在了书案前,清凌凌的声音如玉石激泉,“雾山不敢冒犯公主。”
  “——砰”
  封溪岚盛怒之下将案几上的白玉漆金镇纸扔在了地上,滚落时噼啪作响,让人心头一凛,“苏梅见,同床共枕,你这般看不上本宫吗?”
  苏梅见身俯得更低,谦和道:“公主千金之体,岂容卑贱之人冒犯,雾山无意触忤,请公主恕罪。”
  封溪岚跌坐回蟠笼雕花大椅上,怔怔出神,哀声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可初见时你怎么求娶我的都忘了吗?你说过会与本宫白头偕老,今时今日,你做到了吗?若我们的那个孩子……”
  提到了陈年往事,饶是温文如苏梅见,还是顿了一下,而后他紧紧抿唇,眼底闪过挣扎和犹豫,思虑再三才道:“殿下,当年的那个孩子不可能生下来。雾山自幼身重剧毒,以致体圆膘壮,痴肥臃肿。这些亦是成亲之后我才知晓,自那以后雾山便不近公主之身”
  这一掩藏了数年的秘密在今日揭晓,封溪岚骤然惊心,失声道:“什么?你为何从来没有同本宫说?”
  而后她唇边泛起一抹笑,似讥似讽,“也对,你从未把本宫当做枕边人,你娶我,不过是为了苏家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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