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金知贤与陛下还有情分在,朝中也还有人脉和多年的积淀,敛锋藏芒,未必不是幸事,且现在齐王锋芒毕露,如果对上,难免自损八千。
  封衍见他似有所悟,屈指在桌案上轻敲,“但他想要安然退下来哪有那么容易,谢道南就不会放过他,更不用说他这些年来干的许多事都见不得光。”
  徐方谨又灌了几口酒,眉目深凝,顺着封衍的这个思路往下走,金知贤这些年捞了不少,王铁林在宫里接应着,陛下也得了不少利,时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太过了,便提一提谢道南和王士净,一来二去就平衡了下来,但为祸黎庶的隐患却留下了。
  走到今日,四境贻患,北境边将贪腐形势越发重了,西南苗民反叛,江南几省赋税逋欠,国家根基不稳,若再走竭泽而渔的老路子,国将不存。
  徐方谨从最开始的浙江杀妻开始想,金知贤似是一直都不顺,得意门生齐璞倒台,而后王铁林在科举舞弊案中折戟,再后来到河南赈灾,出了苏家这个大纰漏,京察后刑部牵连甚广,更不说通过素清秋这条路子,倒腾出了人口买卖和官商勾结残害百姓的长线。
  桩桩件件掀出来都是死罪,可偏偏金知贤揽下了给陛下修陵寝的差使,许多事只在背后搅局,联合谢道南将王士净挤走,再后来贺逢年和顾慎之进入内阁,内阁再次平衡。
  若是金知贤从一开始就在谋划,为的就是一步步后退,以图来日。但他身上担着的人和事太多,如履薄冰,每一步都格外小心。
  徐方谨蓦然定住,将笔搁下,定定抬眼看着封衍,“若是齐王登基,谢道南得道,金知贤就算退了也难保自身,除非他算到了储位有其他变故。”
  封衍握着茶盏,眼底落了几分淡漠,良久,他道:“徐方谨,本王许给你的荣华富贵和高官厚禄从未食言。”
  听到他再唤自己的化名,徐方谨放在膝上的手指轻颤,刹那就想到了平章读书进业,参政机事,这两年他们又一起经历了许多事,从浙江杀妻案到眼下的京察,一晃两年过去,平章也不似往日的稚气。
  呼吸凝滞,徐方谨眸光里略过了几分难以置信,“四哥,你……”
  封衍垂眸淡淡看了他纸上写的字,眉眼冷然,“这事你不用管,你还想到什么,继续写。”
  “所以现在金知贤想要摆脱这摊泥沼,全身而退,必须得借谢道南和陛下的手,眼下唯一能让陛下动颜的只有当年江府的叛国案,这件事如果扯出来,政局不稳,陛下颜面无存,而谢道南也难以脱身。”
  思及此,一阵悲凉倏然涌上了心头,当年敌袭来势汹汹,北境防线几度溃败,人心不稳,政局动荡,举国沸议。
  那种情形下,堪堪堵住疏漏后面临的是追责和平息舆论,可多方利益盘根错杂,经不起这种激荡。江扶舟名声在外,叛国的名声砸下来,便是千秋之罪,舆情有了疏导的出口,边防线中污臭烂泥被掩埋下来。
  这一路走来,他想明白的最残忍的事莫过于当年他的死是必然的,怎么看都是死路,刚正耿介如贺逢年面对这种情形,也只能对谢将时说出为了国家大局,经不起折腾了。
  徐方谨扶额低笑,不知是苦是悲,就是想到了这里他才回头看过去那摊泥沼,朝野里的那些权臣怎么看不出江府的冤情,可有几人敢查。
  江扶舟战功显赫,是两朝天子近臣,千里相送建宁帝返京,曾是何等的声势烜赫。若掀案出来,诛杀功臣,陛下的千古名声何存?
  现在就连这个叛国案件都可以成为五年后朝局里争权夺利的筹码,徐方谨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他沉默良久,才继续道:“谁都不干净,就不会愿意掀这件旧事出来。金知贤算到了这里,谢道南哪怕闹得再凶,也会有所顾虑,他退一步,这就可以谈了,官场里的事,只要还能和稀泥,谁想要鱼死网破。”
  面前有道阴影沉下来,封衍走到了他面前,抬臂将他揽在了怀中,深重的力道给了他不安灵魂里唯一的归属。
  徐方谨紧紧环抱住他的腰身,埋在他怀中,感受着他清冽的气息,胸膛起伏不平,声音也轻了几分,“原来是这样。”
  极度的清醒之后是困倦的懒怠,酒意的热气醺得他打不起精神来,锢住的腰腹灼热,徐方谨抬眼,映入眼帘的是封衍滚动的喉结,修长的指节轻轻摩挲在上头,只听封衍声音嘶哑,“积玉,你别惹我。”
  徐方谨蓦然仰起头去,恶狠狠地咬在了他的锁骨处,封衍猝不及防闷哼一声,抱着他的手臂紧了几分,深邃沉潜的眸光里似无尽头的渊海。
  血腥味里混杂着酒气,刻在皮肉里,齿痕之下,沸腾的热意涌动。
  听到封衍那一声,徐方谨这才松口,肆意地笑了一声,肺腑里滚着说不清的畅快,“这不可得半个月才消。”
  他可记着仇,上回封衍发疯,落在他肩上那个齿痕许多日才消下去。
  封衍将人打横抱起来,快步往乌木鎏金宝象缠枝床走去,趁着徐方谨醉酒困倦之际,倾身而上,毫不留情地抵住他意图遮挡的手。
  唇齿相依,封衍攫取他肺腑里的呼吸,让他迷迷瞪瞪间渐渐失去了抵抗的意愿,他眉心皱起,抓着他素白的衣襟,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徐方谨抬脚就踢他,却被他抓住了脚踝,湿热的掌心拂过,他不由得浑身一颤。
  衣衫凌乱,迷乱的吻印上唇瓣,唇色潋滟,重重碾压里被反复吮磨,徐方谨用力的指骨泛出青白色,他下意识抓过了素白色的纱帐。
  无意摩挲中,他似是又碰到了那枚麒麟纹路的玉佩,一个画面骤然在脑海里划过,徐方谨抵扣住了封衍,大喘着气,“等等等……等一下。”
  封衍眸色深沉,再看向他的神色多了分温柔缱绻,在他唇角啄吻了几下,“怎么了?”
  “……我要去一个地方。”徐方谨声音艰涩,烧红的两颊弥漫着酒气。
  “明日再去。”
  徐方谨定着身子,澄澈明亮的眼眸就这样看封衍,半晌,封衍将他紧紧抱在怀中,耳鬓厮磨,却是咬牙切齿:“江扶舟,你最好有正事。”
  他轻轻眨了眨眼睛,默默将头靠在他胸膛上,感受着他还未缓过来的气息。
  “去哪?”
  徐方谨仰头讨好似的亲了一下封衍的唇角,轻声道:“江府故宅。”
  第98章
  月明星稀, 静夜如化不开的浓墨,森冷的风吹过枯败的院落,无人打理的江府空荡荡,静谧的廊道里透出几分阴森, 唯有亮起的两个灯笼打照过一方天地, 游走的火光往府宅的后院飘去, 行步如风。
  青石围过的老树落尽了叶,光秃秃的枝头往天际无限延伸,长影落在衰败的墙垣, 浸过雪的土漫上了一层冰霜,一铲子下去哐当作响, 连握着铁铲的手都震麻了。
  青染和青越在一旁举着灯笼给徐方谨照明, 冰冷的手冻得僵直, 心里不由得犯嘀咕,月黑风高, 天寒地冻,殿下怎么还有兴致陪小侯爷回江府来, 一路走来,踩过遍地的枯枝败叶,簌簌的响声让人头皮发麻。
  断壁残垣,诡异奇谲,烧毁的房屋留下黑黢黢的印迹, 五年过去, 只剩下了满府的衰朽之气。
  徐方谨直奔要去的地,不带半分犹豫,他什么都没说,封衍也就默契地不过问, 而是紧握着他的手陪他走去。见他目光深峻,未说出口的话里压抑着沉冷,封衍眼底略过了几分忧虑。
  “嘡啷——”
  几铲子下去,冻凝的土才堪堪破开一个缺口,而徐方谨手心捏了一把冷汗,喃喃道:“应该是在这里。”
  但过去的记忆已经太过久远了,依稀记得年幼时见过阿娘将一个小木箱匣埋在了树下,他幼时贪玩胡闹,四处撒欢,许多事也不大记不得了。他只能想起阿娘有一枚深藏的玉佩,后来再没见过,如果不是这几日拿着平章那枚玉佩,他还不一定想得起来。
  “我来。”
  封衍在昏暗的灯火下看到他冻得通红的手指,心口疼了一下。
  徐方谨抹了一把脸,继续一铲子下去,轻笑,“说好了我来,四哥你就别动手了。”再往下深挖了些,他自言自语道:“奇怪,难道是我记错了吗?”
  青越听到这话,打了一个阿嚏,他吸了吸鼻子,双眸一错不错地盯着徐方谨正在努力挖掘的手,不禁神游物外,也就是殿下了,能陪着小侯爷这样胡闹。
  将铁铲调转了个方向,徐方谨凝神屏气又往其他方地方探去,忙得满头大汗,蹲在石栏上腿脚发麻,他坐了下来,对着灯光又细细看了几眼。
  就当他被寒风刮得面皮生冷,打算明日再来之时,突然手中的铁铲像是触到一个什么东西,硬邦邦的,很难再往前探。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