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我恭喜他一为得之不易的自由,二为他一年后要出世的麟儿,难道不应该?你这个表情做甚。”
蜀云面部肌肉扭曲了一下。
他道:“珠胎另一头下在陛下身上。”
“…………”
独孤数一口烈酒喷了出去,狼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咳!”
蜀云闭了闭眼:“阁老所托之事请先生守口如瓶,照重病向陛下说明。”
独孤数猛然扭头看他:“……这是欺君之罪,一旦今上知道,你我的头还要不要?”
蜀云:“此事只有你知我知阁老知,最多再加黄储秀,陛下永远不会知道。”
独孤数跟着沉默:“阁老的意思?”
蜀云握紧刀,点了点头。
医者救人是本能,独孤数多嘴问了一句:“倘若只需三次——”
蜀云:“陛下是阁老的学生。”
更久的沉默,独孤数道:“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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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已到了很有压迫感的年纪,他在门口站着,不言不语,独孤数竟有些心慌。
独孤数诊脉,顶住那道视线,又换了一边诊,张嘴欲言,闭上,又张开,低眉垂眼道:“阁老心中有数。”
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已经是极限,许庸平没有强迫他,收了袖子道:“天色已晚,我让人送你回去。”
蜀云又将他送回。
“陛下。”
魏逢正要追出去,被喊住,他实在是心神魂震荡,回头那一眼脸色几乎透明。许庸平顿了顿,道:“生死有命。”
他好端端地坐在那里,魏逢说不出话,重重地,用尽力气地摇头。
……
十天之内至少二十名御医和乡野大夫冲魏逢摇头,他们说不出个所以然,一半的人惶恐下拜,另一半给魏逢相同的说辞:仅能从脉象上看出确实是不好了,至于为什么,要怎么做,不知道,摇头,请罪。
魏逢甚至心存一点侥幸:万一是他们弄错了,万一呢。毕竟许庸平看起来没有太大的异状,十天就这样平稳地度过。
直到第十一日。
秦炳元的事告一段落,距离宫变过去整整二十天,第二十一天上朝,远在地方的崔有才呈了一份两淮降雨量和堤坝勘查的折子。
这两日开始下雨,钦天监呈上的折子说十日后会有大雨,崔有才的措辞用得十分谨慎,他说十日来不及,他只能在原有堤坝上进行加固,就近疏散百姓,待这一轮降雨过去后再做打算。
魏逢准了。
崔有才说得保守,却透露出一些信息,有三种可能:一,地方堤坝的状况比想象中好;二,他受困于人,不能给出真正的现实情况;三,他在地方的权力受限,遭到一些阻拦。
许庸平问:“陛下怎么看?”
“朕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崔有才说得也很模糊。治水的事儿朕就懂个表面,具体还要专业的人来干。”
魏逢咬着笔杆道:“崔家在工部世代耕耘,崔有才性子虽傲在翰林院磨了这两年也有所长进。朕只是觉得他可用,才给他升了官送到到淮南。他在治水上有新的想法是好事,先看看他能不能说服当地官员,让地方百姓信服,不能那就说明他能力有限。”
“但朕既然敢用他,就说明朕有超过八成的把握。实在不行朕也有后手,儿子犯的错让老子去善后,他一定诚惶诚恐尽心竭力。”
“老师?”
魏逢合上折子:“你看朕做什么?”
许庸平笑了声,道:“只是觉得陛下长大了。”
“都是老师教得好,朕什么都是跟老师学的。”
魏逢去抓他的手,他小时候临帖坐不住就喜欢这样,隔一会儿挨个去捏许庸平五根手指,捏完心满意足地坐回来,恢复精力一样快速把剩下的折子看完。
他再抬头时许庸平睡着了,外面下了雨,光线昏沉。
魏逢小心翼翼,不发出一丝动静地站在贵妃榻边上看着他,看他搭在身上的书,握住书的手,腕骨上清晰深刻地垂下那串深褐色的佛珠。很早以前,他第一次见许庸平时就觉得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再后来他听到自己的父皇说朕的公主想下嫁于你,秦侍郎也想榜下捉婿,你啊你。
……这是他的老师。
他知道“老师”意味着什么,也知道人伦底线,寡鲜廉耻。所有和一切都不容许许庸平接受他更近一步了,所以他就停在边上,怀揣一种忧虑想,老师生了什么病呢,天底下怎么会有一种病来得这么蹊跷,这么猛烈,这么无药可治呢。
宫中所有人都对他三缄其口,他能感觉到这病的源头不简单,也能察觉到一些不太对的地方。但任何事,许庸平不想说,那就会跟着他一起带到棺材里去。
许庸平已然开始准备自己的后事,他甚至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上面有可用的官员姓名,一些经济政治上的建议,可能还有对他的嘱咐。
这几日他睡得多了,睡梦中也在忍受什么痛苦一样。写字落笔也不是很稳当,往往要花很久时间在提笔上,提笔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他身上是不是哪里痛呢。
他的身体开始出现一些异状,譬如他昏睡的时间变得非常长。以前他从来不在魏逢入睡之前睡觉,因为魏逢是个麻烦的小孩,不仅睡得四仰八叉“哐当”掉到床下熄了灯还会突然想喝水吃东西,或者突发奇想要开窗吹凉风,理由是想和老师一起看月亮。
而现在,在一个风雨飘摇的上午,他又一次疲惫地睡去了。
一天当中有一多半的时间魏逢趴在床边看他,能感觉到他陷入某种痛苦之中,那种痛苦直观表现在他蹙起的眉梢、难耐的喘息、额角的冷汗,还有时时刻刻压抑的咳嗽中。
——老师生了什么病呢?痛不痛呢,痛老师也不会让朕知道。
老师身上所有的伤口朕也不会知道。
朕感觉心里也很痛了,千刀万剐一样的痛。
魏逢忽然有点想哭,但哭不出来。
他是以前才很喜欢哭,因为控制不住,人生来就有喜怒哀乐,开心要笑,遇到悲伤的事就要痛痛快快地哭。但此刻,他哭不出来了。他就悄然无声地站在那里,情绪麻木地流淌全身。
他站到腿麻。
门开了。
黄储秀怔了怔,轻声问:“陛下?”
魏逢:“朕要出宫,去宝华寺。”
外面下了雨,路不好走,黄储秀劝道:“雨天湿滑,陛下改日再去吧。”
魏逢很坚持:“朕今天就要去。”
他说第二遍,黄储秀立刻差人去准备,在未时前到了宝华寺。
下小雨,依然有不少人来敬香。山脚往上看灰瓦寺庙被薄雾笼罩。
身边路过一张张撑开的油纸伞。
黄储秀替魏逢撑开伞:“陛下当心脚滑。”
他身后跟着锦衣卫,这动静已经不小了,寺里出来沙弥领路,忐忑地说:“寺里消息来得晚了,还有些香客没送走。”
大太监撑着伞,唤了声:“陛下。”
耳边只剩下雨水滴在草叶上的细碎声响,小沙弥紧张地吞咽,低头盯着边上那截华贵的衣角。
“雨下大了,让他们留在寺内避雨吧。”
出乎意料地,年轻的天子摆摆手,平易近人地说:“是朕打扰他们,朕待一刻钟就走。”
走了一段泥泞小路,不多时到了殿外,青石板搭着路,方丈和主持都来迎接,檐下还有躲雨的香客,有抱着孩子的妇人,牵着兄长的小孩,还有拄拐倚仗头发花白的老年人……都将好奇的视线投过来。
黄储秀将雨斗笠递给魏逢,魏逢戴上了,扶着他的手踩着一块一块湿漉漉的石板来到主殿。
“贵人请。”
主持道:“这一侧是敬香处。”
魏逢开门见山道:“朕有事想求菩萨,要拜哪一座?”
主持愣了一愣,他身边寂通“阿弥陀佛”了一声,慈眉善目地说:“小施主请随贫僧来。”
魏逢问:“你是寂通?朕听老师提起过你。”
寂通:“阁老闲来无事找贫僧下棋,贫僧棋艺不精,勉强能与阁老下几盘。”
“那你很不错了,朕跟老师下棋,最多撑半刻钟。”
寂通但笑不语。
佛寺中殿与殿间隔不远,很快到了正殿。
“小施主因何事求佛?”
进到殿内魏逢摘下斗笠,抖了抖雨水交给身边黄储秀,这才仰头看向面前高大佛像。
风大天昏,隐有金光。
纵使魏逢不信佛,心里也生出虚妄的安慰来。仿佛只要心够诚,跪拜的时间足够久,许下的愿望就可以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