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这是我,也是神殿第一次窥探到奉则的过往。”贺明栖的声音在风雪里显得那样寂寥,“旧神陨落后,神识与身体散落大千世界,这方位面便是其中一处。”
  “但,旧神神识入侵,远远不可能造成这样的惨境,甚至导致位面永远无法被重启。”她的眼睛蒙上阴翳,面对着这般残忍的场景,唯有无奈。
  贺明栖:“大祭司曾推演过这方位面的未来,结果是位面只能在时空乱流里,重演秩序崩塌的最后一刻,直到消耗殆尽所有能量。”
  “对此,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旧神神识消散前,对这方位面发起了最后的反扑,拖着所有人永坠深渊。”
  “所以……”江挽眠双手颤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一错不错的看着贺明栖,“这里早就没有一个活人了,对吗?”
  过往鲜活的一切,一瞬变得苍白。
  柳容廷,萧少卿,乃至于真正的江元澈,所有人……都化作冰雪下永远无法安息的亡灵。
  “………”
  滚烫的泪终于在长久的缄默里落下,砸在雪地里,却化不开一缕寒霜。
  投射的位面即将走向尽头,那意味着,奉则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回到王城,他们之间的诺言,也从来不可能兑现。
  “我知道的并不多,但奉则来寻我那日说——”贺明栖推了推江挽眠,手心金光一落,万刃千钧落入手中,“等时机到了,你可以知道全部。”
  江挽眠抬起头,看向那柄弓箭,听贺明栖道:“借着这柄万刃千钧,跟随他的主人,再一次看见真相。”
  “……阿眠,去吧,去带他回来。”
  *
  旧历三年,北境战败,年幼失母的四皇子入——奉则沧澜为质,此后故乡天云不见。
  为质那年的奉则,仅有八岁。
  初入沧澜那日,他的脖颈上拴着铁链,浑身是血,□□上遍布伤痕,新旧夹杂。
  寒冬腊月,大雪厚厚在地面铺了一层,沧澜国主勒令奉则,赤足自宫道走过,以昭显北境臣服悔过之心。
  年幼的孩子一声不吭,咬着牙,弓着脊背,冒着风雪走完了那长得望不见边的宫道,血色脚印落下,又被新落的雪花掩埋。
  从白日走到天黑,奉则终于得来了活下去的资格,但并不作为一个人。
  而是关在狭窄阴暗的笼子里,靠着檐下雨滴,手边家畜的粪便,活下去。
  那受尽折辱的数年里,时常有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找上奉则。
  “孩子,你愿意相信神明吗?”
  “………”
  奉则没有力气回应,手指微微蜷了蜷。
  一道灵流汇入身体,所有的病痛好似一瞬消散,他终于睁开眼看向了墙根处的黑影。
  “孩子,你愿意相信神明吗?”
  江挽眠又一次站在了一旁,一如当年作为行疆身边一缕清风那般……
  那样无力,那样绝望。
  黑影神神叨叨的,不断说着一些话,江挽眠忽而觉得这旧神像极了陆沧,披着慈爱的皮,将年幼的孩子狠狠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孩子,你愿意相信神明吗?”
  黑影不倦不怠,始终乐于询问这一句话。
  奉则不言不语,沉默注视着黑影所在的墙根,江挽眠对上那漆黑压抑的眸子,心中一惊,不可思议的念头冒出来,他张了张嘴,“奉则,你能看到我吗?”
  没有人回答他。
  “………”江挽眠鼻尖酸涩,他无法移动身体,只能与黑影牢牢绑在一起。
  旧历七年,北境终于打了一次胜仗,年轻的将军要求沧澜送回他们的四皇子。
  北境的君主却认为将军想要拥立新君,一道圣旨,出动所有禁军,算计围剿了单枪匹马的将军。
  消息传到沧澜,引得沧澜国主哄堂大笑,大手一挥直接放了奉则。
  皇子归国,北境却不派一兵一卒,不给一汤一饼,毕竟奉则对他们而言,是一颗早已丢弃的棋子。
  体面和尊严这种东西,对于奉则而言,从开始没有的,可是他将自己收拾得很干净,方才走出了沧澜皇宫,独自踏上归乡的漫漫长路。
  黑影从奉则的影子里钻出来,“孩子,你不恨吗?”
  “我可以给你力量,我可以让所有欺辱过你的人,全部死无葬身之地。”
  “我的孩子,把你的身体交给我……我来帮你……”
  奉则喉咙里发出破旧风箱摧枯拉巧的声音,终于第一次回应了黑影,“……滚。”
  那是江挽眠第一次听见奉则说话。
  后来的日子里,有颠沛流离,亦有生死一线,奉则却始终淡然,似乎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包括活着。
  奇怪的是,他比任何人都坚韧的活下来了。
  遭遇洪灾,感染疫病,跟着难民逃荒,被山匪追杀,天底下的倒霉事,无一不接踵而来。
  回家的路,奉则走了三年,等他再次站在故乡的土地上时,已经是六年阔别,那时恰逢北境内乱,饿殍满盈,民不聊生。
  他好似麻木了,只淡淡跨过那些散发着恶臭的尸体,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绊住了他前行的步伐,那是他第一次为了旁人而停留。
  但他也仅仅只是给了孩子一个馒头,然后便转身离开了,因为从来,他都是一无所有的。
  兵乱又起,为了生计,奉则投身去了军营,浑浑噩噩的做着小兵,某日行军之时,他在乱葬岗里,看见了那个孩子的尸体。
  孩子身上穿着和他一样的破烂军服。
  ………
  那天是旧历十二年的最后一日,而旧历十三年,也是北境终于迎来新王的第一年。
  曾经那朵荒原的肉花,好像又一次盛开了,只不过那人不是行疆,而是奉则。
  江挽眠看着奉则一步步越走越高,高到王庭之上,高到江河之主。
  北渊的政权,建立了。
  制定秩序的人,成了奉则,天下迎来了短暂的和平。
  本来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民间突然流言四起,说武神临世,有一神器落入凡间,名为万刃千钧。
  凡得万刃千钧者,可号令天下,平定四海。
  一时间,除了北渊以外的地域,全部陷入了对万刃千钧的疯狂崇拜里,甚至为其修建香火供奉的庙宇。
  旧神得到信仰,幻化身躯,成了最北边一个落后游牧民族的祭司,祭司带领他们,打败了一向战无不胜的惊风军。
  武神崇拜,终于侵蚀到北渊内部。
  没有点灯的大殿,空旷寂寥,冰冷王座上的君主,手持常年陪伴他征战的长剑,用一块帕子徐徐擦拭着刀刃。
  剑身寒光,倒影出奉则凌冽冰凉的黑眸,也倒影出他身后阴魂不散的黑影。
  “惊风军,败了。”
  黑影里探出无数双鬼爪,攀附上奉则宽阔的肩膀,液体一般阴冷粘腻,散发出恶臭的气味。
  “你没有犯任何错,甚至用兵如神,但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败吗?”
  “孩子。”黑影凝聚出身体,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趴在奉则面前的桌案上,“你不愿意信奉神明,就注定会败。”
  “你今天也看到了,不是吗?”
  奉则擦拭剑身的手一顿,横亘胸口的巨大伤口撕裂的痛着,止不住的血又渗出来——
  战场上刀剑无眼,他受过远比这更重的伤,但被自己的射出去的箭伤到,却是头一回。
  离弦的箭,分明只差一寸便没入敌方将领的胸口,但偏生如同没有存在过一般,消失殆尽。
  等奉则意识到不对劲之时,那支箭已经擦着他的胸口,直直钉入地面几寸。
  ………
  出人意料的,北渊战败了。
  叱咤天下的惊风军,败给了名不见经传的小邦国。
  但从那一箭起,奉则便知道了,他们不可能赢。
  他眸光淡淡,注视桌案上那一团愈发清晰的人影。
  “孩子,你愿意成为世人的武神吗?”
  噗嗤——
  长剑贯穿黑影,也贯穿楠木桌案,恶臭的液体飞溅上奉则的眼睑。
  黑影以为又要无功而返之时,握着剑柄的帝王却说,“……好。”
  惊雷骤然落下,大雨夹杂着冰雹,噼里啪啦打了下来,奉则胸口的血一滴滴落在桌案上。
  “……我做世人的神。”
  刀刃没入黑影,江挽眠终于与其分割开来,他跪倒在桌案前,伸手轻轻覆上奉则染血的手。
  “奉则……”
  江挽眠跪行着往前靠了一步,无论如何也握不住奉则颤抖的手,“奉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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