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妇 第124节
从手上传来的痛楚清晰无比,明白过来时,眼中微微一缩。
片霎,身旁又响起一声熟悉的、隐着阴戾的冷笑。
身体本能地反应,浑身寒毛倒竖。
她不能更了解这样的笑声了。
来不及思索,另一手轻撩帷帽长纱,望眼去,一片跪地俯首的世府之人,近前处是扶抱在一起的文安侯夫人与其长女。
但此刻这些不是重点,她忙抬头,向身侧看去,果不其然,宗懔的脸色极其难看,面上紧绷着铁青冷漠,然而眸中的暴怒之色让人惊骇。
而他和她身旁跟着的亲卫比她更先一步察觉主上的情绪,手已经齐齐按上了刀柄。
——已然准备好了,今日要见血。
郦兰心倒吸一口凉气,登时心惊肉跳。
现在跪在他们面前地上的女娘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和自己的母亲抱在一起,身后其余文安侯府之人俱不安恐惧着。
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宗懔乍然极怒,但今天是他要在亡母故居悼念挚亲的日子,若是大开杀戒,一来不敬亡亲,二来,他尚未登位,尤是太子,若是真杀了人,传出去,必定落个恣睢暴虐,不堪为帝的恶名。
且文安侯府真的有罪,也该合理服众而判,即便要杀要剐,也要是在合宜的时机,绝不是现在。
眼下他怒极冲了头脑,只怕在场该罚的不该罚的都要遭殃受祸,那些未曾有过错的人又有何辜。
半霎之间脑海中千转百回,不顾疼痛,下一瞬紧紧回握那只钳着她的大掌,另一只手倏地抬起,牢牢握住他臂。
右侧手与上臂传来的异样突兀明显,宗懔骤然一滞,绰地向侧首看去。
身旁的人不知何时,将帽纱掀起了一些,此刻忧聚眉心,面上焦急,紧紧凝望着他。
对上他眼后,缓而又缓地摇头,张唇无声:‘阿敬’。
而后扯着他的手臂,将他拉得更近些,珠履踮起,贴近他耳畔。
“祭奠太妃要紧,稍后再处置吧。”用最低的气声悄速说完。
入亡母故居祭奠追思之前,怎好杀生?
宗懔倏抿紧了薄唇,握着她手的掌紧了又紧。
半晌,终还是敛了杀意,抬手,将她撩起的帽纱轻轻放下。
“都起来吧。”转回首,冷声。
文安侯府众人尽皆惊默一瞬,而后齐声谢恩而起。
文安侯夫人和长女相扶站起,缓步退至原本的位置,略过文安侯云正之时,后者骤然朝妻女快速投来蕴着惊喜光彩的一眼。
文安侯夫人自然心领神会,无不满意地悄握住长女的手。
云静容面色淡淡,不曾骄矜露喜,只眼中有了些许放心松快的意味。
他们的谋划,大抵没有白费,不论是谁,看着与亡故至亲相像的面容,总会被打动几分的。
而他们要的,就是这看似不多的几分。
云正知道,今日已然不能再冒进哪怕一步了,且探得如此结果,他已是心满意足,尽管削了那一级官阶还是让他血哽咽中,但好在一门闭,一窗开。
起身之后,连忙上前再谢宽恩,不敢再有旁的拖延心思:“殿下,眇阁这些年来一直由内子负责打理修缮等事宜,还有几个曾在眇阁侍奉过的老人,此刻也在那处候着了,臣请殿下,不妨由内子带路?”
宗懔冷睨他:“允了。”
文安侯面露大喜,忙回身唤上文安侯夫人。
后者自是上前,恭敬引路,待王驾先行一段路后,文安侯正欲带着剩下的人跟上,然而刚往前走了两步,一道瘦影皮笑肉不笑挡在他们跟前。
姜胡宝笑不及眼底:“侯爷留步,殿下探访太妃娘娘故居,是庄重大事,有您家夫人领路已是足够,您府内闲杂人等如此之多,要是一齐跟去,不止回扰了殿下清静,看起来也不像话不是。”
云正脸色一僵,然姜胡宝不等他说什么,眼一挑,一甩拂尘,悠悠转身跟上队伍。
须臾,中堂内便仅剩下云家众人,云正面上时青时黑时白,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大手朝后一挥,让侯府旁支几房的人全都先散回各自院子里。
而后眼睛陡冲冲扫过一圈,定在不骄不躁,依然静静站着的长女身上时,方才忧解几分。
抬手招了招:“容儿。”
云静容盈步上前,神色淡淡:“父亲。”
云正看着眼前妆扮后和当年庶妹六分相像的大女儿,扬眉舒了口气。
他一众庶妹里,唯七妹云素水姿容最盛,当年多少男儿倾心拜倒。
云静容能有几分肖似,已是美人,但若说真像……他眉心止不住一跳。
最像太妃的,当然还是当今太子。
只不过太子终究是男儿,容貌肖似,身段姿态却不可能比得上女儿。
云正拍了拍长女的手,语重心长:“容儿啊,这世上,有些事,是天注定,只要把握得住,那便是登天之机,切不可错过。”
寻常贵族三妻四妾,帝王更是有后宫三千,今日那妇人虽然得宠,可方才,他家长女一露了脸,不照样能拨动太子心弦?即使冒犯,也还是轻轻放过了。
有这一点突破之机,他们云家或许就不必因上一代恩怨在新朝被彻底清算打压。
思及此处,笑意愈醒目。
云静容却没有大喜过望,只是浅笑点了点头,算是应和。
笑完,立刻恢复了冷淡模样,垂眸静静,难究眼中所思。
……她自是知道父母的野望与恐惧,他们家和太子结了仇怨,如今想要尽一切方法保住满门荣耀。
但她却并不觉得富贵荣华,家族复起只有那一条路可走。
她今日见过了太子,诚然,虽他身旁已伴着一女人,但论品貌权势,实乃天下男子之最。
她若能得这样的夫君,入宫为妃,自然也算不枉青春年华了,毕竟就算嫁给旁的男人,又有几个从一而终。
但后宫倾轧凶险重重,今日太子身边那妇人便不是个好相与的,若是太子之后未求她为妃,那也无妨。
至少她知道,她这张脸,让未来的天子有所触动,只要这一点点的与众不同,这一处在帝王心中的特殊,就足以让她想办法取得越过她人的地位。
即便不嫁天子,将来也能得到天子庇佑,家族得保。
足矣。
第一百一十章 亡母故居
眇阁居于文安侯府东侧, 临着一座小湖园。
名字是老文安侯所起,当时老文安侯外放两江为官,归来时, 带回了一家道中落的女子,收为良妾, 便是太妃生母。
太妃生母姿容出尘, 家里本是书香袭家, 只因牵涉大案破家, 但身上文墨清丽之质不减,美人愁肠愈引怜惜。
老文安侯初得佳人,喜不自胜,便让人修建了眇阁,安置新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意取湘君思恋湘夫人之美寓。
沿玉白色曲径入内,云窗雾阁,水洞风亭,四下芳瑶卉草,红酣绿匀, 望目处景深幽谧。
整座院落极为洁净,看得出时常精心补葺清扫。
“……自太妃娘娘出阁后,眇阁便只有华夫人居住了, 华夫人也去了之后,这里就再也没住过旁的人,只有几个当年伺候太妃和华夫人的婆子常年留着看守。”文安侯夫人言语小心,走在最前方。
华夫人便是晋太妃的生母华氏, 原本按规矩,称华姨娘即可,但眼下自然是不能如此行事的。
前朝不乏帝王封赏奶娘 ,或是衣锦还乡,或是一应礼遇如同国夫人、公夫人,更何况华姨娘不止是区区乳娘,而是储君血脉相连的亲外祖母,又孤苦伶仃在府里被磋磨病死,日后不出意料是一定要追封哀恤的,既如此,提前唤为老夫人也不为过。
她是及笄之后便嫁到了这府里来,虽然丈夫和晋太妃不是同母所生,但她作为长嫂,和这个备受公爹重视的小姑还是有过往来的。
尽管不多,但加上旁人的久远印象,足以罗织出奉承的好话。
接着叹息憾言:“太妃当年未曾出阁时,是出了名的好性子,谦谨温和,下人们犯了错也不忍责罚,从不与府内姐妹们起冲突,有了什么好东西,都是勤着分给旁人,偶尔有些什么误会,也从不见哭泣,常是主动温言相劝,解怨释结,府内府外,皆知太妃德容柔嘉。”
她边说着边引路,此时已快到眇阁主屋前。
正还要状若感慨地殷勤说些什么,身后冰冷沉声骤降:“滚出去。”
文安侯夫人浑身猛地一僵,如偶人般木硬回身,她的脸上功夫倒是强过丈夫,此刻虽然心惊,但面上神色只是微微讶然。
回身时,瞧见身后太子面无表情,目锋只紧锁几步外的屋门,并不曾分她一眼。
而陪在太子身旁的那个妇人一路上连一个字也不曾说,安静到不似真人。
心里只鼓跳几下,没有任何疑问,立时就恭敬垂首:
“臣妇方才多言了,请殿下恕罪,臣妇告退。”
速速说完话,立刻带着贴身婢女往院外走,而眇阁里还剩下的三四个常年留守的婆子还紧张站在一旁。
而直到走出院外,文安侯夫人才惊觉整座眇阁外墙已经全部被太子府禁卫重重围住,而上回代替太子前来传谕的太监正指挥着人,搬着香案、箱笼等物,要往眇阁里运。
香案倒是能猜出是要祭奠亡人,可这一个个箱笼——
心里霎时泛起一丝不妙预感。
按捺不住心中惊愕,还是小心翼翼上前:“这位公公,这么多箱笼,是……?”
姜胡宝余光便瞥见她过来了,扯起个微笑:“哦,太妃娘娘遗留在贵府的物件这么些年也是辛苦侯府保存了,殿下吩咐了,今日祭拜过后,太妃娘娘的物什,哪怕只是个摆件,都要带走。”
“侯夫人还不知道吧,老王爷早就在西北王府给太妃建过与眇阁一般无二的院子,只可惜新筑好造,旧物难寻,只有外观无内里撑着,还是不像。如今,殿下便要完老王爷遗愿。侯夫人,若是府里库房抑或别的地儿还有太妃的遗物,就请一并拿出来吧。”
“咱家提醒您一句,可得仔细着点儿,千万别藏着掖着,更别这忘了那忘了,殿下说,从前太妃娘娘的贴身嬷嬷告老还乡了,但已经着人去接,到时候回来一查看,少些什么可瞒不住。若是侯府行事不细,后边三天两头地带着东西来给殿下请罪,小过错易积成大罪愆不说,殿下也心烦不是。 ”
尖细阴柔的声音像是一把钩子,一下将人的心髓钻了个透底凉。
文安侯夫人呼吸不畅了许多,面前太监说的话有如晴天霹雳,兜头寒水。
面前宦官说得话,叫她不得不惊慌,不得不深想。
太子此番过来,不止是要访亡母故居,而是想要,取回太妃的物件?
这是要把太妃与他们侯府所有的联系,都慢慢清除斩断?
那清除之后呢?
是不是就要——
姜胡宝看着三步外脸色煞白的文安侯夫人,不紧不慢地催促:“侯夫人,快些的吧。”
…
一直留在眇阁的婆子轻推开屋门,而后立刻退到一旁,战战兢兢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