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之内 第20节
可下一秒,又一抹白,沉稳地、无声地从枝影深处踏出。
那是一对白狼,体型巨大,迈步时肩背间肌肉起伏有力。它们的毛发洁白如雪,通体泛出银冷的微光,犹如光源,在晦暗森林中显得异常醒目。
它们缓慢朝文毓走来。
文毓心跳仿佛骤停。
狼的瞳孔是淡金色,犀利而冷峻。
它们距离他还有五米时,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天地之间只剩一片轰然雨声。
大雨穿入林间,像无数银线从天穹中同时垂落,将整片回息林裹入一层剧烈晃动的水帘之中。
雨水沿着枝条顺着树干蜿蜒而下,地面变得泥泞,积水在林间凹陷处汇成浅流,带着碎叶与泥沙,在根系间打转穿梭。
邵亦聪前面突然有枝条断裂的脆响,一截粗大的断枝从半空“咔嚓”坠落,重重砸在他前方不足两米的地方,溅起一地泥水。枝叶横在林间小径上,扭曲交错,像瞬间长出的屏障,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猛地停下脚步,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顺势顶了顶雨衣的帽檐。深吸一口气后,正当他准备再次迈开步伐,“啾啾啾!”一只小鸟飞快掠过他的眼前。
白狼穿过雨幕,一步步靠近。
就在文毓几乎认命的那一刻,一片巨大的树叶忽然从上方撑开,遮住了他头顶上方的雨水。
他愣住,视野里出现了松兔的身影!只见它用两只小小的前爪吃力地举着那片宽厚的叶子,毛发湿漉漉地贴在它身上,耳朵倔强地竖着,努力地保持身体平衡。
文毓又感动又难过,气息虚弱地对松兔说,“你别管我了,快跑。”
松兔一动不动,它似乎一点儿都不怕那两头白狼。
白狼离文毓只有咫尺,巨大的体型挡住了所有光线。
其中一头垂下头凑近他,缓缓将鼻尖贴近他面颊,嗅了嗅,好像在确认什么。
文毓呼吸顿住。
白狼抬起头,转向同伴,喉咙深处滚出一声低吭。另一头白狼耳朵一动,忽然腾身一跃,矫健地跃上土坡,在雨幕中迈开长腿,迅疾奔远。
文毓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留下来的那头白狼舔了舔脸——它似乎想安慰他。
下一秒,白狼又往前靠近了些,身躯几乎把雨都挡在外头。
松兔这才放下高举的树叶,湿漉漉地蹭到他胸前,小身子紧贴他,那双水亮亮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在询问:你还好吗?
文毓鼻尖一酸,声音微弱,“嗯……我还好。”
“团雀?”邵亦聪伸出掌心让它停靠。
小鸟全身的羽毛被雨水打得狼狈贴身,原本圆润的身形此刻瘦了一圈。它努力扑闪着翅膀,颤巍巍地落在他手心里。它停了一息,又扑棱着飞出去一小段,在前方盘旋,而后又返回到邵亦聪身边,雨水顺着它的羽翼滴落。
“……你知道文毓在哪儿吗?”
“啾啾啾!”
接着,那一小团在大雨中艰难飞行,邵亦聪跟在它身后。
一人一雀在雨中偌大的森林里显得太过渺小。他们真要赶到文毓身边,不知还得多久。
但邵亦聪已来不及多想,只在雨中拼命奔跑。
过了一会儿。
忽然间,他的视野里有一抹雪白一闪而过。
“啾啾啾!”前方的团雀飞回到跟前,示意他停下。
邵亦聪定睛一看,不远处的林间有一头雪白的狼,正看向他这边。
它身形矫健,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一身长毛在湿润的空气中仿佛散发着微光,不染尘埃。
“……雪狼?”邵亦聪抹去脸上的雨水,看清楚后喃喃道。
雪狼是回息林中的传说。
《森林守则》里没有记载,因为它很罕见,无法获得足够的信息。
即便是长年驻守林子的邵亦聪,也只知道它大约居住在人迹尚不能至的森林腹地。
而现在,它竟出现在这里。
第25章
雨丝在他们之间织成一张朦胧的帘幕。雪狼那双金色的眼瞳穿透雨帘,直直地望进邵亦聪的眼睛里。那不是野兽审视猎物的目光,不带任何攻击性或残忍,反而充满了超乎物种的冷静与智慧。它仿佛知道他为何而来,也知道他所处的困境。
邵亦聪与它对视,像有心灵感应一般。
“……你是来送我到文毓那儿吗?”
雪狼侧过身,将宽阔厚实的背脊展现在邵亦聪面前。它微微屈下前肢,身体伏低了一些,随即又偏过头,用那双金色的眼睛再次看向他。
“啾啾啾!”团雀立马振翅朝雪狼方向飞去,邵亦聪毫不犹豫,立刻跟了上去。
他只骑过马,但此时也管不了这么多,大步一跨,坐在雪狼背脊上。
“团雀。”他伸出掌心,团雀迅速飞来,缩成一团停在他手里。邵亦聪将它收入雨衣之中。
雪狼起身,背脊肌肉一绷,邵亦聪伏低身体,紧紧抱住它的颈侧。
一道雪白的兽影如电般划破雨幕,在苍茫林海中飞掠而去。
一直安静守在文毓身旁的雪狼,耳尖忽然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它捕捉到了这片喧嚣的雨声中一丝遥远而急切的律动。它缓缓抬起头,金色的眼瞳望向雨幕深处,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一切阻碍。随即,它又低下头,鼻尖轻轻碰了碰文毓的侧脸。
文毓的情况很不好。或许是连日情绪实验刺激留下的后遗症,或许是雨天回息林紊乱的磁场在侵蚀他的神志,又或许是伤口在冰冷的泥水中浸泡太久开始发炎。他双眼紧闭,眉头痛苦地蹙着,额上渗出的冷汗与冰冷的雨水融汇在一起,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雪狼温热的舌头再次舔过他的脸颊,试图唤醒他,但文毓只是在昏沉中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压抑的呻吟,并未睁眼。
松兔察觉到了文毓的异样,小家伙瞬间焦躁起来,它绕着文毓转了两圈,然后快步爬上土坡,开始四处搜寻。它在泥泞与草丛间穿梭,这里闻闻,那里嗅嗅,最后在一棵歪脖子树下停住。它抬起前爪扒了扒地面,低头一口咬下一把细长的花草,叼在嘴里,转身奔回文毓身边。
雪狼直起身,在轰鸣的雷声与滂沱的雨声中,仰头长啸。
雨点不再是丝线,而是化作了无数支冰冷的利箭,随狂风呼啸而至。它们狠狠地刮在脸上,带来细密的刺痛,邵亦聪几乎睁不开眼,只能竭力半眯着,视野里只剩下飞速倒退的、模糊的墨绿色块。
就在这时,驮着他的雪狼耳朵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捕捉到了风雨声中某个遥远的呼唤。下一秒,邵亦聪感到身下的冲力陡然增强。
陡峭的斜坡在它脚下如履平地,湿滑的苔藓和盘结的树根无法让它的步伐产生丝毫凝滞,当一段巨大横木拦住去路,它甚至没有减速,只是在接近的瞬间猛地后肢发力,整个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化作一道白色闪电,从障碍物上方一跃而过。
就好像它不是在穿越森林,而是森林本身在为它让路。
邵亦聪紧紧抓住它颈后厚实的皮毛,将身体伏低,以减少风雨的阻力。
文毓,你再等等。
我就快到了!
工作帐中,张乔来回踱步,时不时朝门帘外探头看了看,又重重叹一口气,“唉……”
“你别走来走去的了。”白钧远发话让他坐下。
“雨还这么大,亦聪一个人在林子里,我能不担心吗?”张乔愁死了。
“警卫队伍已经守在外围,雨势一收,他们就会行动了。”
“问题是这雨什么时候停啊!”张乔说着又望向门帘外,雨线密集,毫无止歇的意思。
相比之下,白钧远倒显得镇定一些。他安静坐在一旁,没有多言。可他心里清楚,他并不是因为不担心,而是因为他知道一个连张乔也不晓得的秘密。
当年,邵亦聪来回息林前,白钧远亲自为他进行了“共频测试”,在他的入职档案上写下“70%”这个数值。
这是回息林研究人员的均值。但这个数值,白钧远动过手脚。
邵亦聪真正的数值,超过了100%,机器无法给予准值。
那个时候,邵亦聪待在测试舱里,无从得知数值的情况。
其实他被测量了两次。
第一次,白钧远以为机器有问题,重测一次。
第二次,机器依旧在数值跳过100%后花屏。
这是未曾有过的情形。
白钧远没有将实情告知邵亦聪。他害怕告诉他真相,只会让这个原本抗拒“鹿鸣君”身份的年轻人,更彻底地融入森林,再也回不去了。
这四年,回息林并没有特别明显地偏爱邵亦聪,白钧远也就逐渐将这个秘密压在心底。
现在,他内心存一丝侥幸,希望回息林不会伤害邵亦聪。
驮着邵亦聪的雪狼在土坡边缘纵身一跃,四足接连平稳落在坡底的泥泞之中。
它利落地一个回转,屈下前肢,伏低脊背。
邵亦聪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立刻从狼背上翻身而下,双脚踏入冰冷的泥水,溅起一片浑浊。
“啾啾啾!”团雀已迫不及待地从他的雨衣中飞出。
邵亦聪一把抹掉糊住眼睛的雨水,目光顺着团雀的动线望去——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停。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思绪,都已全部被前方那一动不动的身影所占据。
“文毓!”
他冲到文毓身旁,等候在此的另一头雪狼与松兔默契地为他让开了位置。
文毓靠在土坡边,已然昏迷。他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如纸。邵亦聪半跪下来,飞快地检查着他的身体:手肘处的伤口在雨水浸泡下已经红肿;右小腿上,一排浅棘草的细密刺针扎入皮肤,周围已泛起中毒的紫色。他的目光一转,又瞥见文毓手边那一丛被咬断根茎的解毒花草。
邵亦聪看向一旁紧张地注视着他的松兔,“是你找到的?”
松兔轻轻动了动鼻尖。
“谢谢你。”邵亦聪真诚道谢。他小心地将花草收入防水袋,随即转向那两头雪狼,目光中带着最后的恳求,“能再帮帮我们吗?”
无需言语,雪狼的金色眼瞳已经给了他答案。
邵亦聪解下随身绳带,快速将自己与文毓的身体稳妥地绑定,然后一把将文毓横抱起,坐上雪狼背。另一边,松兔也轻巧地跃上另一头雪狼的背,而团雀则早已钻进松兔腹前绒毛中,只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一切准备就绪,邵亦聪抬头望向前方,“我们走吧!”
林间的大雨像无数利箭般击打在枝叶与泥地上,四野轰鸣不休。雪狼奔跑时的每一次腾跃,都踏碎水声、掠过风声。邵亦聪只觉耳边风声猎猎,眼前景色化作一道道模糊的深影。
他伏低身形,紧紧护着文毓,喃喃道,“你一定会没事的!”
终于,两头雪狼在距离营地边界还有一百米左右的林间缓缓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