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神罚之链第一次穿过他肉身时,他疼得几欲昏厥,但他愣是一声不吭。
  黎巽见他疼得全身打颤,忍不住道:“还是祖父来罢。”
  辞婴看了看他斑白的鬓发,抬手用重溟离火落下个结界,隔绝了黎巽的视线。
  他最终还是昏倒在神罚中,醒来时神罚还没结束,他的肉身却已经开始接纳神雷的侵入,淬体功自行运转,被神雷撕开的伤口不断愈合又撕裂,撕裂又愈合。
  辞婴渐渐习惯了疼痛,他靠着无根木,越过重重叠叠的枫香叶去看九黎天的苍穹。
  白云初晴,幽鸟相逐。被风吹落的片片长羽,自由地飘荡在苍穹之下。
  他缓缓舒出一口气。
  扛起了九黎族的天罚,九黎一族的天神们至少又能自由数十万年。
  从无根木下来时,辞婴看见坐在虞水玄潭边的黎巽。
  神罚持续的时间从来不是定数,长则数十年,短则数月。
  这一次神罚足有三年之久,对神族来说,三载光阴弹指间便过去。而这短短一弹指的光阴,老头子两鬓间的白发好似又更多了。
  辞婴在他身旁坐下,懒洋洋道:“我被雷劈一下的工夫,你怎么老了这么多?”
  黎斐陨落后,黎巽不得不重新扛起九黎天的天罚和战主令,是九黎天年岁最大的战主。他最忌讳旁人说他老,总觉着自个老当益壮,风采不减当年。
  听见辞婴调侃他老,忍不住怒骂道:“你皮痒了不成?要不要再被神雷劈劈给你止个痒!”
  说罢微微一顿,又道:“九黎族从来没有过六千岁就承接神罚的少尊,你祖父还厉害着,你无需担心,也无需逞强。”
  黎巽历尽沧桑的眼罕见的有了泪光。
  他在心疼辞婴。
  辞婴虚弱地笑了声,散漫道:“你就当是你孙子太厉害了。等我养好伤了,你把战主令给我,我替你去荒墟,你留下来守护九黎天。”
  “不知天高地厚!”黎巽笑骂道,“你不过少神的修为,连天命路都不曾走过,如何当战主?”
  “不走天命路便不能当战主么?”
  “天界十二战部,你若能得一半战主同意,且还能叫我们九黎天的九黎令主动认主,那便可以。”黎巽道,“可你第一条便办不到!”
  九黎族因先祖之过,在九重天向来独来独往,与旁的天域几无往来。想要得到一半战主同意,的确是比他过天命路还要难。
  辞婴朝方天碑的方向望了一眼,漫不经心道:“那便先去过天命路。”
  他第一回 尝试便顺利扛下了九黎族神罚,可见他实力之强、天资之高,本以为过天命路不会是什么难事。
  不想这一条天命路他足足走了三次,用一万多年的时间方顺利走过,成功晋位上神,从黎巽手中接过九黎令。
  自那之后,他的生活变得极规律。从荒墟归来后便去承接神罚,神罚结束,伤一痊愈便又继续前往荒墟。
  黎巽看不得他这行尸走肉般的态度,特地问他有没有喜欢的神女。
  说罢一指他面上半张玄铁面具,恨铁不成钢地道:
  “你父神母神给你生了这样一张脸,你挡起来作甚?紫乔神官可是说了,九黎天的神女个个都说你生了张好脸,一点儿不比那什么白谡差。你把脸遮起来,她们怕是要以为你成了丑八怪,再不会给你送玉信!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合该去尝一尝风花雪月。连你父神都轰轰烈烈爱过一场,你年纪轻轻的,怎生如此清心寡欲、老气横秋?”
  辞婴把脸遮起来便是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对他来说,神女的喜欢只会打搅他的清净。
  他斜睨一眼黎巽,道:“您宝刀未老,干脆您重出江湖给我再弄个小叔叔、小姑姑?”
  黎巽差点儿跳脚,缓了好半晌方道:“你来这天地一趟,不仅仅是为了九黎天的责任。不想我给你安排神女见面,你这就炼一具分身放在大荒落,你父神给你起的小名恰巧能用上,就叫做黎辞婴!”
  他同辞婴说,黎渊是责任,黎辞婴是自由。黎渊摆脱不了的束缚,黎辞婴可以。
  辞婴对眼下的状况没觉得有什么不满,也从不觉得一具分身能叫他死水般的生活有什么变化。
  为了叫黎巽放心,他乖乖地丢了一具分身放在仙域。
  分身是他本尊的延伸,分身在仙域的一切经历便如同他本尊亲历,但再美味的珍馐,再美好的风景,再有趣的人都提不起他的兴致。
  到得最后,辞婴干脆让这分身当了大荒落的仙官,没事便躲在仙官殿。
  日子勉强算是恢复了从前的清净,唯一一点不好,便是黎巽特地安排在他身边的两个聒噪侍从。
  辞婴以为不言、不语是他遇见的话最多的神族了,直到他遇见了那个小神女。
  或许该说,化名六瓜上仙的扶桑。
  记忆的画面因着情感的波动而呈现不同的光泽。
  辞婴在六瓜上仙出现前的画面,是漆黑的看不到底的冥渊之水,是苍白的望不到头的神罚,是寂静的青辞宫,是沉默的影子。
  再明媚的天都显得晦暗。
  她挑战大荒落的那日本是个阴沉沉的秋日,萧索的秋风卷起片片枯叶,遮蔽了天光。
  可怀生看见的却是金黄的枫香叶以及涌动在云层中的金光。
  淡薄的光温柔地在每一片落叶绣上光边,她站在满地金黄中,青丝擦过他指尖,回眸看着他笑道:“你很厉害,这次算我输。”
  她消失在擂台后,风卷起一地枯叶。她遗落在地上的墨绿发带竟是逆着风徐徐飞向他,缱绻眷恋地缠绕在他掌心。
  灰蒙蒙的天幕下,他掌心这一根发带像夏日密林中泼下的一点浓绿,格外的鲜活明媚。
  伴着这点绿意而生的是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悔意。
  当怀生看见发带在他掌心化作灰烬之时,她终于明白辞婴深埋在这段记忆中的悔意因何而来。
  他在后悔毁了这一根发带。
  怀生忍不住弯起唇角。
  仙官殿中,重溟离火静静燃烧,七把阵剑岿然不动。
  满室静谧,背靠无根木的少女紧紧握着木簪,春生术不断修复着她的伤口,薄光穿过窗牖斜入,巨大的树影从她身后环绕住她,像是一个拥抱。
  她纤长的眼睫静静垂落,眉眼说不出的温柔。
  借着辞婴的记忆,怀生好似又回到了烟火城,回到那段松间步月、石上眠云的日子。
  她看见他在归云山脚不动声色地将炭盆踢到她脚边,看见他拿着一蹙枯草一遍遍学着绑流苏髻,看见他背着她穿过长街短巷给她找热闹的屋舍,看见他坐在床尾细细听她的呼吸,一遍遍收回探向她脸颊的手。
  他始终陪着她,一次次赴约,一次次陪她走入热闹的人间烟火。
  随着她渐渐变得畏冷、变得虚弱,这些如春光明媚的回忆也渐渐披上了一层阴翳,最终戛然停在了那一日——
  天冕历二十七万两千五百七十九年,三月初九。
  感应到神罚即将降临,辞婴提前从荒墟归来。战舟刚入九黎天,天穹突然响起了九道震耳欲聋的钟声。
  是天神陨落的丧天之钟。
  神族的神息独一无二。
  当一条横跨九天的五色虹桥出现在天际时,辞婴感应到了她的神息。
  他震惊地望着出现在头顶神陨天相,发了狂似地朝南淮天掠去。
  黎巽甩出五兵禁锢住他,怒道:“神罚马上便要降落,离开无根木,你的神罚便会加倍,你当真不要命了?”
  辞婴仿佛听不进黎巽的话,血丝在他眼底无声疯长,神力疯涌,“嘭”地轰开了黎巽的禁锢,一刻不停地朝东去。
  当横跨苍穹的五色虹桥化作阴阳鱼之时,神罚轰然落下,以雷霆万钧之势击在他神魂。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喉头喷出,他的身影在空中一顿,旋即重重坠落。
  从他身后追来的黎巽抱住他坠落的身体,风驰电掣般将他送回了无根木。
  来势汹汹的神罚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恐怖,雷链贯穿他肩骨将他拖拽入雷池之时,鲜血从辞婴眉心流出,染红了他的眼。
  他死死盯着出现在天穹的两轮旭日,淌血的唇不停翕动。
  雷暴淹没了他的声音,也淹没了他所有的歇斯底里。
  没有人能听见他在说什么,连身临其境沉浸在他回忆中的怀生也不能。她只能感应到他颤抖的身体以及不断翕合的嘴唇。
  良久,当一轮旭日在天穹彻底陨落之时,怀生终于从他固执地不曾停歇地唇角张合中听见了他的那一句话——
  还给我……
  还给我……
  还给我……
  把她还给我。
  悲伤与绝望像巨浪猛然拍来,怀生像溺在水中的人,猛地吸了一口气。
  握在手中的木簪从颤抖的手指坠落,她霍然转过身,额头紧紧贴着粗糙的无根木枝,沙哑地唤着:“师兄。师兄。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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