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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有好事 第145节

  “好——”庄和初才一开口,话刚起了个头,忽面色一白,掩口咳起来。
  咳声一时难止,姜浓忙人扶去坐榻上,只这几步的功夫,那方掩在庄和初唇上的手绢已透出了一片血色。
  姜浓暗暗一惊。
  庄和初从前也有重伤的时候,却从没与这次一样,一直不见起色,前两日她还估摸着,许是之前频繁服药装急症来不及恢复,有些伤身,也或是三青三绿这一走,身边缺了顺手的人。
  她之前就提过,以蜀州之远,三青三绿这一去一回,总也要到开春了,内院还是添点人手照顾周全些,但被庄和初回绝了。
  她是在庄府当差,亦是在皇城探事司当差,其中分寸,姜浓一向拿得清楚。
  庄和初已有过明确吩咐的事,她绝不会再多提一遍。
  姜浓一言未发,只去茶炉旁倒了杯热茶来。
  “不碍事……”庄和初在一片宁寂中咳了好一阵,缓过喘息,慢慢起身,走到茶炉前,拎起茶壶,将已被血染得半透的手绢丢进炉火里。
  宁静的炉火立时蹿起来,火舌顷刻将丝绢与血化为一团难辨的焦黑。
  “待开春转暖,自然就好了。”庄和初淡淡道,“裕王那里我会多加留心,这里就劳你尽快处置吧。”
  “大人放心。”
  第115章
  谢宗云踏夜回到裕王府时,那一府之主已在后院练武了。
  夺下金百成这张裕王府侍卫统领的皮之前,萧明宣对谢宗云的差遣要么是在京兆府,要么就是在街面上,极少给他踏进裕王府的福分。
  可即便在那时,谢宗云也清楚,萧明宣虽然养尊处优,处处豪奢气派,但与大皇子那些小孩子家家的纨绔习气全然不同。
  萧明宣的讲究,就像在保养一柄绝世锋刃,金镶玉裹,膏粱文绣,皆是为保这柄锋刃能更尖利,也更长久。
  而保养锋刃最不可缺的一道,就是常用。
  权势盛到遮天都不必抬手的份上,想在人前亲自动一动锋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是以谢宗云担上裕王府的差事之后,第一日见到裕王府后院那片满地刻痕累累的演武场时,便一点儿也不觉奇怪。
  但今夜练武,就有点古怪了。
  万事有度,过犹不及,锋刃磨过了头也会成为耗损,萧明宣惯常是在清早练上半个时辰,若早晨有事不得空,就在夜里补上,总归不多不少。
  谢宗云今早就是在演武场的呼呼枪风里领命出门的。
  这会儿怎么又练上了?
  恰如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裕王府里也绝没有无缘无故的勤勉。
  谢宗云走过去时,就多提了三分谨慎。
  今日阴天,到这会儿浓云也没散去,夜空黑压压一片,唯在演武场一侧的茶桌旁挑着一簇灯火,为满场纵立的一切拉出一道道长长的黑影。
  萧明宣一身窄袖绸衫,束得筋骨挺拔紧实,身随手中长枪而动,灯火投下的长影如骊龙出海,搅云翻浪。
  谢宗云在场子边缘规规矩矩站下脚,“王爷——”
  话音方起,还没来得及将低头垂眼的姿态摆好,忽觉场中银光遽然一转,一道杀气鼓着枪尖破风的凌人呼啸,直朝他面门刺来!
  谢宗云骇然一惊。
  今时今刻,要是换作金百成站在这儿,那人必会两脚生根,不动如松,随便萧明宣将这枪尖戳到身上任何地方。
  这是金百成的能耐。
  可惜,那人凭着这份能耐,已把自己一手送下黄泉了。
  谢宗云有他谢宗云的能耐。
  枪尖离着还有丈远,谢宗云已错步闪身,稳稳避过。
  落到他身上的唯有长枪掀起的寒风,和一道气息略显粗重又不失沉定的命令。
  “说。”
  这一声落进他耳中的同时,那银光又是一转,朝他追来。
  死人是不能说话的。
  既让他说话,这锋尖里的杀意就铁定不是冲他来的。
  谢宗云一个鹞子翻身,安心地落进已汗渍斑驳的场中,边在锋芒间小心拿捏着分寸,边稳着气息禀道。
  “今日怀远驿,大皇子没什么出格的举止,两方外使也无异动。只有一出幺蛾子,是庄和初家那个小叫花子,弄了身女使的装扮,跟着大皇子府的人混进去了。”
  谢宗云边接招边说,说到此处顿了一顿。
  夜色浓沉,长枪又在二人之间拉开了不小的距离,灯火力有不逮,朦胧昏暗之间难以看清萧明宣的神情反应。
  但那通身忽然重了一重的煞气足以说明一切。
  谢宗云跨步沉肩避过一记,接着道。
  “她一直待在个犄角旮旯里,也没干什么,戳了一阵子,然后……有鸟衔来个火信,正落到她附近,羽林卫为了扑火,不留神把她浇个透,大皇子就赶紧打发人走了。”
  “她去那干什么?”呼呼枪风里刺出来一问。
  “眼见着,也没干什么——”谢宗云话没说完就觉寒意一凛,忙顿也不顿便紧接道,“不过,那小叫花子满打满算,就有点嘴皮子功夫,能担得了什么要紧事?卑职看,她站的那个地处,正能盯着大皇子一举一动。该是大皇子才跟苏姑娘在庄府里闹出那档子事,为着让庄和初安心养病,才接了这双眼睛去,替庄和初看着他的表现吧。”
  枪风在耳际套了几个回合,谢宗云才听得又一问。
  “你亲眼看清了?”
  今日一早谢宗云在这里领的差事,便是乔装成怀远驿的差人,混在不起眼的地处,盯着今日驿馆里的一切风吹草动,一直盯到怀远驿中一面面窗后的灯火都由明转暗,才回来。
  一切风平浪静,就只有这么一小截子莫名其妙的波澜。
  “是。卑职所见,就是这些。”
  谢宗云一边闪避着一点儿不见收势枪锋,一边斟酌着还有什么能往外掏一掏,还没搜刮出些拿得出手的,忽又听一问。
  “你对庄和初,印象如何?”
  这算什么问题?
  谢宗云怔然一愣,一不留神,险些被枪尖擦了脸。
  寒意侵肤,凉得谢宗云猛一醒。
  神仙斗法那也是鱼对鱼虾对虾,堂堂裕王哪犯得上探究一个大皇子跟前教书的?
  根节该还是在大皇子身上。
  “那个人……”谢宗云稳稳神,蒙着一层薄汗,七分实三分虚地道,“只是看着老实,其实刁滑得很,您就说他能唬得住大皇子,那就肯定不是个善茬。不过,大皇子那就算摞上一百个庄和初,也给您添不上一分半寸的堵。”
  枪风里肃杀之气分毫不见消减,又刺出一问。
  “你摸过他的脉,他身子骨到底如何?”
  庄和初伤情如何,那夜在宫里他就报过,后来萧明宣也没再问,这一问,问的该就不只是伤病的事了。
  谢宗云小心沉腰摆首,避过银辉,才慎重回道。
  “从脉息上看,实打实就是副痨病身子,不过……他在道观里待过多年,道门里有些修炼内息的功法,邪乎得很,在脉上摸不出什么来,他还懂点医术——”
  “我是问你,”谢宗云话没说完,就被一道不耐的寒声截断了,“依你看,庄和初还能活多长?”
  谢宗云忙道:“您要让我说的话,那他最好现在立马就死——”
  枪尖嗡然一震。
  “没让你许愿!”
  “是、是……”
  谢宗云拢共两次摸过庄和初的脉。
  一次是西北恶匪当街劫庄府马车那日,在那风雪弥天的巷子里匆匆摸了一把,再一次,就是那夜在宫里奉命去摸的。
  两次脉象都不是什么好脉,但后面这一回,尤其不好。
  那夜在宫里,那般情势,谁也料不准后面会不会再传个太医来保万全,是以谢宗云禀报时没敢说一句虚的。
  只是瞒了一点。
  “那脉象,就是个短命的脉象,要说寿数的话,关键,得看他那伤。那晚瞧着,不但没愈合,还有往坏处走的迹象,要是一直不见好转,估计……”
  谢宗云险险避过杀气刚猛的一击,老老实实道。
  “往多里说,也难活到开春了。”
  枪风又挟来一问,“那李惟昭腰带里的扇贝壳子,是怎么回事?”
  李惟昭?
  这一问实在转得太硬,谢宗云一时晃神,脚下慢了半步,就见眼前银光一乍,一道尖锐的寒气顿然抵上喉头!
  谢宗云浑身一滞。
  那尖芒也一滞,只一抵住那命门所在,就不动了。
  唯一道比尖芒更寒的问话破风刺来,“为什么帮庄和初把凶器转到李惟昭身上?”
  谢宗云顿住脚的方位正能被那一侧灯火将面上波澜映得一览无遗。
  萧明宣微微眯眼,看着那副鹰隼般的眉目间跳起一片明晃晃的错愕,而后迅速蔓延,蒙满周身。
  “帮……帮庄和初?”谢宗云从头到脚都错愕着道,“您这话,这是从哪儿说起的啊?那扇贝壳子,是卑职明明白白从李惟昭身上掏出来的,您洞若观火,明察秋毫,在您眼前,谁能玩得了花活儿啊……那李惟昭,是李惟昭为着脱罪,把屎盆子往卑职这扣吗?”
  那夜之后,李惟昭一直被扣在宫里,对外只说是宫里有差事留办,就连晋国公府那边也没多给任何消息。
  这案子查到哪一步了,谢宗云也没底。
  但有一个道理,是这些年他在京兆府司法参军的任上自那血淋淋的刑房里悟出来的——谎要么一开始就别撒,一旦撒了,就唯有打心底里将之信以为真,才是活路。
  “王爷,卑职忠心可鉴日月啊!”
  片刻无话,萧明宣在无日亦无月的天幕下一转手,收了那抵在他喉头的尖峰,沉了口气,定定喘息,淡淡道。
  “你先前的伤,看来已都好利索了。”
  又是没头没尾的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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