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何永春担心烛烟气灼伤他的眼睛,把烛台向外推了推,劝道:“王爷万万不可如此设想,那丫头是什么样的人,咱们还是知道的,她不会怨——”
“那她是什么性子呢?是啊,你也知道她不怨,谁人都知道她不怨。”
“所以本王留不住她,谁也留不住她……是本王的错,我辜负眉儿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似是下定决心,一人喃喃地念叨着:“今后本王不会管她,她的生死与本王无关了。”
何永春本还想劝解,见他摆了摆手,只趴在榻上的小桌前,静静听着烛花裂响的声色。
他并无睡意,何永春便叫人取了些薄酿的清酒,拿来小炉温上。
“王爷若是心烦,奴才就陪着王爷小酌几杯,今夜就任凭行宫里的人去闹,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顾元琛周身一震,似是惊雷在耳边炸响。
他的心思藏得再好,却也骗不得自己。
他说不在乎,那是假的,他明明是想要皇兄去和姜眉对峙的。
最好是把一切都血淋淋地揭开才好,没有什么谋算,只是因为他恨,他心有不甘。
当日姜眉说她已心许他的皇兄,说他顾元琛不如不配与天子作比,他便已经恨毒了,恨透了。
他忘不了她,怜惜她,可又恨着,想看着姜眉后悔,想看她认清顾元珩面目的时候还会不会那样信誓旦旦在自己面前,好似是做了那样好的抉择。
他私心里想,那样眉儿便知道她选错了,她就会回来。
他知道天子怀疑姜眉是自己安插的细作,他如何不了解他那皇兄是怎样一个面热心狠的人。
明知道自己做得还不够多,没能全然打消天子心里的疑虑,没能保她万全,明知道他与顾元珩捅破刘心旧时丑事,不能保她无虞——
可是他恨啊。
为什么不听他解释呢!为什么曲解他的心思?
为什么他和姜眉历尽苦辛,甚至同生死同进退过,到头来他却什么都抓不住。
为什么皇兄就能和她有孩子!他自己呢?
他恨啊,恨到什么都不管不顾,只想着顾元珩早日去找姜眉对峙。
如此,有关先皇后的秘辛便是纸难囚火,她也会像厌恶自己一般怨恨顾元珩的,那真是太好了。
甚至顾元琛心中最歹毒之处曾设想过——若是能没有这个孩子,那该是多好。
皇兄为何多日不去见她呢,偏生是今夜呢,只怕是他的好皇兄已经下定了决心了。
顾元琛好像隐隐明白了些什么,他坐在窗前恍然失神的时候,大抵就想明白了。
可是,他也无能为力啊,若自己流露出因天子有后继之人气急败坏的意图,皇兄必然怀疑是他有意为之。
可若是他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也未必打消皇兄的疑虑,何况姜眉的身子也不好。
他能怎么办呢?
如果无论如何这个孩子都是保不住的——
那不然就让他的好皇兄尝一尝痛苦的滋味吧?
……
不!
若是真的如此,眉儿……眉儿该如何承受,她也会痛不欲生的,那是他最疼惜的眉儿啊!
他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的,她还那样小,本应当是天真烂漫,被人呵护的年纪,却不得不自己喝下一碗绝嗣的汤药。
那夜眉儿坐在他身边垂着眉目,淡淡地说,她不愿孩子再走她被人驱遣一生的老路。
可是,明明只要提起有关孩子的字眼,纵使再迷茫辛酸,眼角处都没丢弃那浅浅的游丝一般的期许。
只要是想到姜眉那时的模样,顾元琛便会心痛。
眉儿明明很喜欢小孩子的,她想要血脉相连的亲人。
顾元琛的心口忽然□□,随后每一刻呼吸的时候,心头便寸寸地痛着。
他爱姜眉,而若是对一个人用情至深,那么便会是随她一起经受痛苦。
“若是真心爱一个人,便不求什么,只盼望他一切顺遂,一切安好便是。”
香茵那句无心的话,此刻却如利刃刺入他的脑海。
他恨,却也更爱,更是不忍。
“本王要去见陛下……”
顾元琛无意识地低喃着。
“王爷说什么?”
“备车!去行宫!现在就去行宫,我要见陛下!”
*
冯金提着一盏不算明亮的灯,引着御医到了同样昏黑不堪的殿阶前,若非是顾元珩穿了一件杏黄色的外袍,甚至都看不到他蜷身阴影之中。
身后的人踉跄了一步,冯金回头,只看见了一个汗湿的后背,他犹豫了一下,从那人手中接过了食盒,行至天子身边,取了新的明烛点上。
“不必责罚他们,是朕不许旁人进来的。”
冯金扫了一眼桌上放置的物件,有不少都是先皇后的遗物,却也有不少是姜眉的东西。
除却陛下准备多时未送出的首饰簪环,玉器书画,甚至她用过的每本小册子都整齐摞摆。
“是,陛下…t…奴才明白了,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你再传李滁来,朕有话要问他。”
顾元珩抬眸,将目光压制在送药的年轻太医身上。
“朕记得你是他的学生?怎么是你前来,为何如此慌张?”
冯金听出天子话中用意,知道陛下并不是想要答案,便使了个眼色,让人离开,传李滁至兴泰殿。
最终所问的,也不过是这几日顾元珩反复求问之事——姜眉的身子现下究竟如何,她腹中之子究竟能否保得住。
若是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便是求问再多,也不可动摇了。
姜眉今日在廊下晒太阳时又晕倒了,落了红,险些小产,顾元珩得知了此事,便是茶饭不思,惶惶至夤夜。
他想她,想要和她回到从前一样亲密无间的时候,可是思念至深的时候,又忽然想到刘素心。
她们不是同一个人,他那样怜爱姜眉,对她动情,甚至猜忌她对她有怨。
难道只是因为她与自己的发妻有几分相似?
可他明知素心与姜眉是不同的,他曾试图把素心的发簪送给姜眉,见姜眉那般喜爱,整日簪在发间,心底却翻涌着酸楚,只觉与她并不相称,又送给她一支新的,独属于小眉的。
顾元珩深思熟虑过,听旁人劝诫过,亦听旁人安慰过,他也问自己,或许并不是真心爱着姜眉的?
他做不到,他恨素心对自己欺瞒,也怕姜眉与素心一般对他有所隐瞒,在他面前装出截然不同的模样,对他说谎。
他必要去问个清楚,只要她肯坦白。
就算她真的是敬王安插的人又如何呢?只要她肯坦白,对他一心赤诚,顾元珩心知自己可以不追究过往,一样待姜眉如初。
故而又在犹豫什么呢?
她身子不好,并无多少时日了,或许突然一日醒来,就会永远失去她。
为什么不去见她?
孩子,是因为孩子?
那个孩子究竟该怎么办呢……
一个皇子不被他父皇期待的苦楚,顾元珩早已体尝尽了,更何况这个孩子还未出生,便已经被他猜忌。
他登基之后立志做一个明君,便是不想重走他父皇康武帝那样的老路,故而他惧怕自己成为先帝那样的父亲。
他更惧怕,若是……若是姜眉拼死留下这个孩子,却香消玉殒,那他将永世无法面对这个孩子。
他没有不信任姜眉,他对她有情……
顾元珩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劝告着自己。
李滁小心翼翼地说了许久,没有得到陛下任何回应。
冯金送他离开的时候,李滁只觉自己后背湿透了。
他明白自己说过什么,做了什么,此事万万不可宣扬出去。
万幸陛下仁厚,赏赐他屋宅良田,允他告老还乡,这已是万分幸运了。
大殿内仍是灯烛寂灭,顾元珩似乎是想要说什么,抬起手伸向桌上的发簪,却停在半空,又好像拼尽全力想握住什么。
他看了一眼冯金手中的食盒,呢喃道:“走吧,去看看她。”
*
姜眉身子一斜,原本倚靠着小榻勉强支撑的平衡也碎掉,从梦中惊醒,手中的书册掉在地上,被寒夜的风吹得左右翻飘。
她瞧了一眼昏黑的夜色,不见月光,知道如今很晚了,今夜顾元珩也不会来了。
她轻叹了一声,俯身从地上捡起那本词集。
才蹲下身,姜眉便踉跄了一下,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倍觉头晕目眩,挣扎起身时,看到一个明黄色的身影缓缓行至自己面前。
是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她其实心里隐隐能觉察他不来见的缘由,可是心里拟习了千百次的话,最终见到他的时候,也成了喉间涌动的酸涩。
她实在是太想他了,可是她的性子冷淡,积攒了数日的情愫爆发出来,也不过是清冷脸上微微扬起的眉梢。只有熟悉她的人,才知她如今的满心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