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这一番急切安抚,听来镇定的话,却让本就震惊的众人心中更是悚然。
这,这当真是敬王爷在说话吗?
这般不容置疑,不容一丝忤逆的笃定……这完全不像平日里那个算无遗策,心思深沉,一向不把喜怒放在面上的敬王爷啊。
就算是陛下也不会如此言说啊!敬王爷他怎可如此断言呢?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惊疑探究,瞬间聚在顾元琛的身上。
他似是觉察,回身狠厉扫视,目光所及,众人满心恐惧地埋首案间,不敢与他有分毫对视。
这阴鸷的眼神,只怕是要杀人。
而此时的天子,却早已被突发噩耗与连日来积压心底的恐惧彻底击垮。
顾元珩捂着撕痛欲裂的前额,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鸣不止,哪里还有余力去分辨自己弟弟言语中的失态。
他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在旋转,唯一清晰的,只有那不断回响的“薨逝”二字。
只忆起昨夜与姜眉欢爱时,她抱着自己,眼眸幽幽又满面天真笑意说的那句:
“陛下不是说生在皇家,鲜有真心和真情吗,你把真心给我罢,今后我会好生呵护它。”
顾元珩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回行宫……立刻回行宫!”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绝望喊道。
顾元琛站在原地,木然看着瞬间乱作一团的人群,看着被御医急救的皇兄,一时觉得自己也神魂飘远,似乎并未站在人群中。
他感到自己在天上遥遥看着地下的人,他想再说些什么,再做些什么,却手脚冰凉,半分不能移动。
先前强装的冷静已然褪去,而今只剩下恐惧。
他不信。
他不能信。
他绝不相信。
*
夜色死寂,星月无光,快马踏碎寂静,留下一身刺冷的寒露,一路回到行宫,踏过长街至主殿已化为废墟的玉芙殿前。
顾元珩与顾元琛几乎是同时翻身下马,身后只跟着寥寥数名护卫。
行宫偌大,在死冷的黑夜里静默无比,似一□□棺材,要将所有人困死其中一般。
空气中浓漫着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风声侧侧,无声泣诉着一场惨剧,就像曾经住在这里的那个女人,那个陛下新册封的皇后娘娘一样,总是在深夜里呜呜哭泣着。
曾经是顾元珩亲自为姜眉设计,一草一木,内饰陈设都费尽心思的玉芙殿,如今主殿却只剩断壁残垣。
漆黑的焦木支指向天空,断面处好像附着人面,似乎是要对天宣泄呐喊出什么来。
“皇后呢……皇后在哪里!”
顾元珩脚步虚浮,被冯金搀扶着,几乎是半爬着冲向那片废墟。
在玉芙殿当值的侍人已经跪倒了一片,哭声压抑,倒也合了这周围之景。
为首的总管涕泪横流,指着废墟中央一处被粗略清开的地方。
那里有一具焦黑蜷缩的遗骸,静静地停留在原是寝殿床榻的位置。
“陛下饶命啊,奴才等罪该万死!火起得太快太猛,是从娘娘寝榻处烧起来的……”
“不知为何,娘娘将几个贴身照看的侍女都打昏了,绑在后园……然后在外殿放火,奴才等急忙去救,可是等发现时……娘娘她,她已是如此了!陛下饶命啊!”
总管哽咽着说道:“娘娘先在外殿放火,高声求救,奴才们便先想着救外殿火势,可是娘娘她……”
“奴才们该死,求陛下饶命!奴才们当真不知是娘娘放的火,她竟然是在自己身上又放了火,似乎是坐在榻上,身边……身边有火油的痕迹,她,她就,娘娘她就这样把自己活活烧死了啊!”
那具遗骸,保持着一种极其熟悉而又无比刺眼的姿势。
抱膝而坐,再将下颌轻轻抵在膝头,埋首垂眸,而后蜷缩在角落里。
这是姜眉最常见的模样,她喜欢这样子坐在小榻上。
哦,不是喜欢的,是她不得不这样。
唯有这样的姿势,她才能堪堪保护自己,才能将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保护起来。
唯有这样,她才能些许得到一些安心,她宁愿保持着这样疏离的姿态,也不愿再敞开心扉了。
她总是这样抱膝坐着,不只有多少宫人曾嘲笑过她,说这位皇后娘娘粗鄙不堪,丝毫不懂皇家仪礼。
她没有在乎过。
若是她稍稍不那么痛苦的时候,便会这样坐在阳光下,贪恋那一时的温暖。
唯有天上的太阳能偏爱她一些,能毫不吝惜地给予她暖光,不要她任何回报。
只是这唯一的偏爱,却也不过是旁人唾手可得,毫不在意的东西。
如今,这个姿态被烈火永恒地烧铸了,她终于可以平静地保持着这个姿势,再也不被打扰了。
顾元珩死死盯着那具焦尸,仿佛想从那些狰狞的炭黑色中,辨认出昔日自己心爱女子的容颜。
“今后陛下的真心也就只给我一个人可好?”
她笑意盈盈地说道,而后她的眉目淡去了,被火焰炙烤,直至化为一具碳尸。
他竟然问过她:“小眉,你应当还是恨我的吧。”
是啊,她自然是恨他的呀。
恨他从前口口声声说心悦于她,却不过是用她的容颜去缅怀着另一个女人,把她当做亡妻的替身。
恨他不惜物力,千金寻方也要为她调理好身体t,却又亲手葬送她满心期待的孩子。
恨他亲手将她改变磋磨成另一幅模样,却又说喜欢她从前的模样,让她回到从前
“陛下真当自己是楚澄了吗?”
“我怎么会忘记是谁杀了我的孩子呢?”
声声咒念,将顾元珩的神智摧垮,他猛地推开搀扶在旁的冯金,上前几步,却又像被无形的屏障挡住,最终无力地跪倒在地,发出野兽一般的泣血哀嚎。
“小眉!小眉——”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却不敢触碰,最终只能徒劳地抓握飘散灰烬的空气。
“是朕错了……朕错了啊!”
他想留住她,不惜精心为她构筑好一个不见形影的笼,想要弥补,想要挽留。
他以为自己能能留住她了。
直到这看得见看不见的,连同她一起,连同往昔所有的爱恨纠葛化为了灰烬。
顾元珩再度昏倒在冯金怀中。
“你是死人吗?还不快些带皇兄去医治!”
顾元琛终于开口了。
从一开始,他就如同一尊石人一般立在废墟边缘。
他的目光亦死死锁在那具焦尸上,只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不。
他不信。
他依旧不信。
视线一寸寸扫过,突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仿佛在瞬间停滞。
他看见了——
就在那焦尸的脚踝上,紧扣着一圈刺眼的形状。
那是他曾经强行给姜眉戴上的玄铁金环。
外层的黄金已被烧熏乌黑,甚至内部的玄铁也有些略微变形。
但它确实还留在那里,将顾元琛所有的幻想都紧紧制锢,而后似乎是变幻形影,飞锁在他颈上,不留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
那是只有他能解开的东西。
一瞬间,回忆如滔天洪水一般催入濒临崩溃的神思。
最初是他亲手为姜眉戴上这枷锁的,他百般羞辱她,威逼利诱,欺骗她,强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她那时眼中满是不屈的恨意,却又不得不亲自将能解开这金环得钥匙丢入火盆中……
那时她该有多恨啊!
后来两人生死相依,从那酷寒的雪林中闯出一条生路来,她却为救他复染上胭虿散,两人第一次欢爱,他抱着伤痕累累的她,第一次感到满心悔愧,那时顾元琛就想待回京后立即为她解开。
而后……而后便是她去北蛮石国的前夜,他第一次将这愧悔宣之于口:
“本王当日不该那样对你的。”
那时两人那般情浓,她脸上竟也曾有过刹那娇嗔的笑。
“王爷从前就是这样欺负我,等回京城去,把它摘下来,锁在你身上。”
他好后悔啊,他无数个日夜都在后悔,当日放手让她去了北蛮石国,害她被乌厌术石折磨。
他好悔啊!
顾元琛踉跄了一下,一低头,星星点点的暗红痕迹落入泥灰之中。
“王爷!王爷!”
何永春觉察到顾元琛摇摇欲坠的身形,连忙上前搀扶。
他看向顾元琛手指的方向,亦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又是这个金环,此前在北蛮石国捡到的那个,已经要了王爷半条命了。
何永春只能压低声音劝解:“王爷,不可啊,如今是在行宫里,您不能……”
“不……不对。”
顾元琛猛地抬起手臂,拉起衣袖,死死盯着自己腕骨上的金环,这是从前戴在姜眉手上的那个
似是被什么驱使着,他又向前踉跄了几步,不顾旁人不解的目光,更近地,死死地盯住焦尸脚上的那枚金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