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今后若是眉儿想说,便把不快之事都说与姐姐听,若是不想提,便再也不提了。”
“洪英……可曾说过顾元琛为何被派去戍边?”
“不曾细说,似乎是被手下人告密,因什么事触怒了陛下?眉儿可是担心王爷?”
言及处,柳龙梅不禁面露困惑:“这一下,我也糊涂了,王爷不知你仍在世上?原不是他设法救你逃出皇宫的?”
正欲细问,忽觉怀中之人身子一软。
姜眉面色青白,气若游丝,竟生生哭得昏厥过去。
“眉儿——”
柳龙梅忙让车夫赶车去医馆,抱紧怀中轻如一片羽毛的人,心痛如绞。
她可怜的眉儿,从前剑刃穿身,鲜血汩汩的时候,咬着牙生生忍受针缝皮肉,却也是不曾落一滴眼泪的。
如今,却能因心中伤怀哭至晕厥,柳龙梅倍感心痛。
昏沉之际,姜眉只觉自己堕入一场旧梦之中。
她回到了自己才得知长丽公主被困北蛮的那日,化作一缕无声的风,静静看着曾经的自己眷恋地依偎在顾元琛怀中,小心翼翼地向他提起柳儿姐姐,她信他必能懂她,也一定会答应,答应她去救公主。
她只能在旁默默看着,看着从前恩爱不疑的须臾光景,看着两人如何一步一步,各踏上不归之路,再难回头。
究竟是哪里错了呢……
姜眉醒来了,神色却仍恍惚着,柳龙梅陪了她许久,终究不敢再问从前发生之事。
约至黄昏时,柳龙梅也要归家了。
周云有了倪维,她也在东昌觅得了一位夫婿,是一户姓陆的人家,家中长兄才升迁益州要职,今后的日子想必不会难过,姜眉也安心了不少,转而又想起顾元琛来。
“眉儿,你好生修养着,明日我接你回姐姐家中去住,虽不算多大的宅院,可是你我二人今后就能作伴了。”
柳龙梅抚了抚姜眉的额头,满眼牵挂地离开了。
可第二日她再来医馆,房中却早已空无一人,只留下一封信笺。
姜眉在信中叮嘱,让她今后与夫婿好好生活,约定明年大寒时,再于东昌郊外江畔相见,若她有难,便去溧阳城云来客栈相求,只要姜眉仍在世上,便一定同从前那般为她排忧解难。
回想两人初见,瘦弱的眉儿浑身是血闯入自己房中,气若游丝。
是她将眉儿藏入自己床被中,险中救了眉儿的性命。
而后她被恶贼强娶逼迫,也是眉儿为她暗杀奸人。
彼时各有无奈,身不由己,不能如寻常姐妹朝夕相伴,而今一身清闲,却仍是要分别,思及此,柳龙梅不由得为命途多舛的姜眉痛哭一场。
*
夜色垂围,姜眉再一次立于东昌城郊江畔,寒风侵肤,荒山寂寥,若忆前生,凄情蒙蒙,心碎难弥;若望前路,却不知身向何处,抛不下一身尘埃,满心惘然。
她放声哭泣,小腹中又是一阵翻涌,跪在江边干呕起来,直至吐出腥黑的浊液,那是胭虿散的余毒……
原来,此前还不算解了毒吗?
姜眉盯着自己满是污泥与腥血的掌心,复想起自己假死逃离行宫的前夜,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只是这一次,她吐出的是鲜血。
“你为什么要如此对我!”
她对着寒风哭喊着,又忽然凄凄笑起来,笑过之后,便是绝望。
姜眉想起顾元琛的脸,便觉得恨他,她宁愿自己从没遇到过他,希望当时自己一剑杀了他。
好恨。
为什么要对她有情,为什么要来招惹她?
既然伤她至深,让她痛苦流泪,又为何不能只是利用她,恨她,憎恶她,反而偏偏留下许多欢情之时,留下无尽遗恨——
反让她忘不掉他!
江面之上,一舟飘摇,又响起今晨的清冽笛声,忽漫沉吟,陡焉掩抑,千种离愁,万种悲哀……
那船越来越近,一个年老渔人停船,站在船头询问了几声,不见应答,便下了船,搀扶起瘫软在水边的姜眉,问她为何如此伤心哭泣。
姜眉茫然,不知如何应答,不知从何说起。
老人便带她上船,带她看这凄迷的江景夜色,复为她吹奏起方才的曲子。
姜眉止了哭声,问这是什么曲子,那老渔人却也不知,只道是祖辈父辈传下来的,没有名字。
“却是这般让人伤心难抑,”姜眉呢喃道,“只叫人想起不由己愿生于世间,历经苦辛,却仍不知前路……”
老渔人闻此言忽然拊掌大笑:“好好好!说的真好,不想这世上竟还能再有老夫一个知己,十一年前,也有人曾对老夫说过一样的话,若非他是一个男子,当真以为是故人重逢了。”
“故人?同我说过一样的话?”
“是啊。”
老渔人眼中泛起追忆之色,轻声道:“那时他说世间多苦辛,人却被强带来这世上,非从己心,若遇父母不慈,便更是受苦,他恨自己生于世上,却又恨如今不得不活下来,前路晦暗,满心惶恐。”
“……他定是经历了许多艰难。”
姜眉轻声叹息着,却忽然想起了顾元琛,想起自己当日曾咒骂他,说他不该活在世上,一时身形泣耸,却再也落不下一滴眼泪。
“想来是的,故人说甚是喜欢这曲子,向老夫讨要了曲谱,言道待他了却未竟之事,便来寻老夫同奏,唉,可惜这位故人太忙碌,今时今日,更是我这闲散之人不可攀附了。”
“既然与您有约,想必他还会来的。”
姜眉痴痴听他诉说着往事,忽然劝道,似是料定了什么一般。。
“或许有一日吧……小娘子,老夫也将这曲谱送与你,你也莫要再伤怀了,人生终是苦短情长,放下更好,放不下,便为了自己寻个了结。”
姜眉在舟中坐了许久,忽见到不远处江边一座道观灯火稀明,风携来香火的暖气,檐铃依依,便请渔人在那里放她下船。
“唉,真是像故人啊。”
渔人感叹道,撑船远去了。
夜已深了,小道士本已要闭观了,却见到姜眉孤零零站在门口,踌躇不前,落入一片浓抑的阴影之中。
便劝道:“姑娘是要来求什么,明日再来不好么?”
姜眉垂着眸道:“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我应当求什么呢?”
她不知自己要求问谁,更不知道要求问什么。
小道士瞧这女子衣裙上全是泥水,面色也惨淡,怜悯不已,以为是想来做居士避世修行的,便将姜眉引进门内,叫师父来见。
女真人来了,瞧了姜眉一眼,便让徒儿不必多问,也不同姜眉多话,给了她三炷香,让姜眉进完香后自行离开便是。
“年节不好,赋税严苛,咱们观中不收人了,何况这是小地方,收不得娘子这样的人,娘子还有未竟之事,便是强留在此处,也不能静心修养的。”
姜眉喃喃问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娘子若是有一日知道了答案,当是已了却尘缘,自可来此修行。”
沉默许久,姜眉指着中庭栖依满祈幡的檫木,说她想为一人求挂一幡。
女真人瞧她满目伤怀,叹了一声,领她到旁,取来一条红幡,问她是求为何人,所求为何。
“我的仇人……他如今身在边关,边关冷寒,他身子不好,最畏寒冷,我想求他平安,不要被疾病所扰……”
“好一个仇人。”
女真人淡淡笑了笑,又问写什么名字。
姜眉凝思片刻,轻声道:“便写——‘元琛’吧。”
她亲手将那条祈幡系于檫木枝头。立于树下,仰首凝望许久,任夜风拂面。
良久,姜眉抬手拭去泪痕,转身一步步走入苍茫夜色之中。
*
姜眉不见了。
周云在东昌等了许久,等到了那个她留给姜眉的钱袋,等到了姜眉留下的一封短笺,却没再等到姜眉这个人。
她与倪维还有自己的小日子要过,纵使心中千般牵念,万般难过,也只得将这遗憾囫囵咽下t,强自忘怀。
又一年除夕夜的时候,周云与倪维等了许久才关店打烊,本以为等不到人了,夜里欲放响鞭时,再开门,却见门口静静放着一只瞧来眼熟的背篓,里面是几只肥硕的山鸡野兔,两条毛色匀称的狐皮,还有一张字条,只道是一切安好。
翌年除夕,倪维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在门口张望,还未等来周云,却先等到了姜眉。她竟是一身男装,一副江湖郎中打扮,风尘仆仆,神色疲累。
见到那襁褓中的婴孩,姜眉先是一惊,随即眼中绽出稀薄的喜色,而后周云归来见到她,当即就要动手打起来,骂姜眉两年前不辞而别,生死不明。
闹过一场,两人又相携上楼,在房中对饮。
“有件事需要同你说……你莫要伤怀。”
姜眉笑道:“今时今日,还能有何事让我伤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