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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酒一杯家万里 第63节

  话音刚落却听张药截道:“急这一时做什么?”
  他说完, 几步走到玉霖面前,低头看着玉霖道:“起来。”
  张悯不禁低呵道:“张药,不得无……。”
  “我让你起来。”
  张药没有回应张悯,一声直悬在玉霖头顶,而他的影子,也落在了玉霖身上。
  不知为何,玉霖想起了长安右门前的那张鼓影。刺骨的风雪间,唯一肯遮照她的影子,哪怕是虚物,也在她身上生出了一丝真实的暖意。
  “起来。”他又重复了一遍。
  张药这个人说话,几乎是一种语气,但意图却都在字面上。
  玉霖并不指望他阻拦许颂年代天子讯问有任何的深意,不禁问道:“起来做什么?喝汤吗?”
  她一面说一面抬头,话未说完,就看见了张药伸来的手。
  如她所料,那只手中汤碗冒着一股又一股的热气,热气之后,恰是张药的那张冷脸。
  玉霖跪在地上,偏头一笑,神色无奈。
  许颂年在旁道:“是我不周。”
  说着抬手示意杜灵若回来,平声又道:“先吃饭吧。”
  几人一道吃过饭,张药与杜灵若自觉地去了厨房。
  张悯打开了堂屋的门,对许颂年道:“他今日不知道怎么了,说话不好听,你不要放在心上。”
  许颂年颔首道:“无妨。”
  张悯推开堂门,让了一步:“你们去里面说话吧。”
  说完垂下眼睑,向许颂年行了一礼,方转身走下了门阶。
  玉霖回头看着张悯离去的背影一时沉默。
  这是玉霖第一次看见许颂年与张悯相处,二人之间,彼此克制,却又并没有因此而显得疏离。
  “姑娘请进。”
  玉霖转过身,见许颂年已经走进了堂屋,在堂屋中燃起烛火,照亮了四壁。
  张药的宅院,本就是镇抚司从前的值房,虽经修缮,但仍不算是正经的屋舍,所谓堂屋,也不过是朝向正南,面阔并不大。北墙上挂着一副《吕洞宾悬壶济世图》,图下是一方紫檀长案,案上供着两方牌位,分属张氏夫妇。
  案上不燃香,只清供两三鲜枝。
  许颂年待玉霖进来,方合上堂门。
  “江——宁”
  玉霖缓缓地念出《吕洞宾悬壶济世图》上的落款之名,正欲细看,却听背后道:“那是张悯的别号。”
  “江宁二字,取意是什么?”
  “姑娘猜不出吗?”
  玉霖看着画像上的吕洞宾,沉默了一阵,方平声道:“她少时居郁洲,郁州临江,江宁,那便是江平水宁。”
  她说完又看向长案上的牌位,牌位上的两个名字,一为“张容悲”,二为“虞灵声”。
  张容悲。
  张悯。
  张药。
  玉霖在心中默诵这三个人名,不禁脱口问道:“张容悲是个什么样的人?”
  “玉姑娘,长者的名讳不可直唤。”
  “无妨,他是郁州溃坝一案的罪人。”
  许颂年不置可否,半晌才说了一句:“也是,只是姑娘既知他是罪人,又为何有此一问?”
  玉霖望着张容悲的牌位道:“张家人的名字,祝福的都是他者。容天下之悲,悯弱怜苦,以身为药,不管怎么解,他对他自己,和一双儿女之名的取意,都是自伤以祝人。我不解,这样的人在地方做父母官,最后为何成了罪人。”
  许颂年行至与玉霖并肩处,二人的影子一道投向长案。
  “若姑娘早生二十年,此疑,兴许能解。”
  玉霖侧头道:“掌印未免太过看重我。”
  许颂年含笑应道:“姑娘是很好的刑名官。”
  玉霖唇角牵动,口中说的却是:“掌印慎言。”
  许颂年并不在意,走到长案前,面朝玉霖而立,转了话道:“姑娘听天子讯吧。”
  “可以不跪吗?”
  这一声,她说得竟有些轻快。
  许颂年眉心微蹙,只一瞬又缓缓舒开。
  “姑娘不惧我将姑娘今夜的行径回明陛下,至姑娘再领死罪吗?”
  “没关系,我御前受死之前,一定会告诉陛下,司礼监掌印在我获罪之后,仍赞我玉霖,是一个很好的刑名官。”
  许颂年听完,不禁笑出了声。
  她虽回复了女儿之身,官场拉扯之道仍是游刃有余。
  三言两语之间,话未挑明,意未点破,却将信任与默契双双探取。
  许颂年此时多少有些想象得出,张药在她面前的窘迫。
  然而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张药也许未必窘迫。
  张药不会拉扯,只会单刀直入,他会面无表情地看着玉霖,说他听不懂,然后一直问到这个少司寇说出人话为止。
  一物降一物,想起张药说他不喜欢玉霖,许颂年难得起了调侃之心,此时倒不得不收住,他到底还有正事要行。
  “陛下问:此功之下,你有何求?”
  “无求。”
  玉霖看向许颂年:“奴婢愿以全部恩赏,换陛下再次赐见。”
  许颂年道:“据我所看,这并不是陛下想要的答案。你可以求财,也可以求身,以此脱掉你的奴籍……”
  “这些对我来说,都是虚的。”
  玉霖轻咳了一声,抬手轻轻捂住肩膀上的伤处。
  她的脸颊有些发烫,显然是炎症渐起,引出了身上的烧热,连带口鼻的气息,也逐渐有些烫人。
  “钱财在身的孤女,如何能在梁京城里活得下去?”
  “你可以行得远一些,天下万方,何处不得容身?这已经是陛下的对你最大的恩赐了。”
  玉霖点了点头,“是。我是可以远行。”
  她说着顿了顿,而后提高了些声音,“然后纵赵党在僻静之地,将我杀死,从此替朝廷掩去,天机寺中那批白银真正的出处?”
  许颂年摇头笑道:“玉姑娘,何必如此通透。”
  玉霖答道:“我不想将梁京的官场让出。”
  许颂年听完,垂首沉默。
  灯火拨乱壁上人影,那副《吕洞宾悬壶济世图》随着细微的漏室之风微微晃动。
  良久,许颂年才转身推开了堂屋的门。
  外面的风鱼贯而入,吹得灯火明灭,画卷大晃。
  许颂年在风口处回过头:“我回话之前,还是想问一问姑娘,你究竟想做什么?”
  玉霖笑了笑,答道:“一是活着,二是好好活着。”
  活着。
  好好活着。
  这其实并是玉霖的真心话,她的确是一个在梁京城里拼命求生的人,但她其实并不真正明白,活着的乐趣究竟是什么。
  她虽有很好的口腹之欲,也讲究衣食住行。得时尽情享受,但不得时,好像也不困顿。从前她有赵河明这样的师傅,有爱她如亲子的师娘,有同僚,也有如宋饮冰这般的可堪相谈的挚友,喜乐悲欢都是真实而具体的。
  现下虽有张悯看顾和张药那莫名其妙的维护,但她的内心却从未平宁过。
  “死期”时时临头,而她不甘心。
  可就连她也不是很明白,她心中的未了之愿究竟是什么。
  许颂年携杜灵若离宅,宵禁还未起,张悯独自相送。
  玉霖盥洗后,沉默地走进张药的屋子,屋子里尚未燃灯,玉霖的眼睛实在是很不好,扶着棺材板摸索了半天,也没有寻到灯烛。她叹了一口气,正想摸向墙边,背后忽然亮起。
  玉霖回过头,身后的人一手抱着一卷草席和一床被褥,一手稳稳地举着一盏铜灯。
  “你没有走?”
  “嗯。”
  张药径直朝房内走,边走边道:“灯烧完了,你不知道吗?”
  他说完,将灯放在他自己的那口衣箱上,如今那箱子里装的,早已是玉霖的裙衫。
  他看着箱边露出的一缕裙带,沉默地将灯盏移开,打开衣箱,重新规置散乱的裙衫,随后将草席抖开,铺在棺材边,又将被褥扔了上去。这才对玉霖道:“掌印说,你今夜里难免发热,离不得人。张悯的身子不能熬,所以……”
  “你留下?”
  玉霖靠在棺材上,静静地看着张药。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这么稀松平常地问了他一句,张药竟喉咙一哽,顿时不敢与她对视。
  “我不会对你无礼,否则张悯不会放过我。”
  “我知道,但没有必要吧。”
  “什么没必要。”
  玉霖解释道:“我人世不醒也就算了,如今我人好好的,能照顾好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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